天师府。
逸尘子无法说服师弟,只得怏怏离开,然而当他行至前院时,忽觉上方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他抬头望去……
皎月当空,一个黑袍人正站在房顶,无声地盯着他瞧。
逸尘子感受到此人周身强劲的灵息,不敢小觑,拱手一礼,“敢问阁下是?”
“天师府天师,范闻道。”
“原来是范道长,久仰久仰。”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听着怪虚伪的。”
逸尘子笑容一僵,他好像没招惹过这人。
范闻道肃目垂首,“逸尘道长先是用法术潜入宫中,而后又深夜出现在天师府,应该不会是来找故人叙旧的吧。”
“这……在下确有要事。”
“劝降一国之君,招揽当朝国师,道长的胃口是不是有些大了?”
逸尘子闻言有些尴尬,“世事无绝对,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那试的结果如何?”范闻道淡淡一笑。
逸尘子叹道:“东齐气数未尽。”
范闻道笑容加深,“道长不该来的,你既是国师的师兄,就该知道齐皇身负国运,他可不是个软弱之人,何必白跑这一趟。”
逸尘子道:“不瞒道友,我正是知道齐皇坚持了这么多年才会生出劝降之心,我以为他能做出此举,想来与传言不同,是个心怀仁义的君主,却未曾料到他性情如此偏执,根本听不进半点逆耳忠言。”
“逆耳是真,忠言可就不一定了,道长就这么相信天命?”
“我等皆活在天之下,为何不信?”
范闻道没有回答他,而是话锋一转,“道长有没有奇怪过,齐皇扛下国运三成反噬,如今国土扩张,反噬也该更重才是,可他虽体弱,看起来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贫道的确想过。”逸尘子面露思索,“今日亲见齐皇,他的气色确实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按理说他凡人之躯,又先天不足,纵有师弟帮忙,也不该这般安然才对。”
“世人只知齐皇花重金招揽术士,却不知整个天师府为了钱财而效忠的,只有我一人。这群术士啊,除了国师和我,都是土生土长的东齐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对这片国土感情很深。”
逸尘子不解,这跟天师府又有什么关系?
“齐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们都很清楚,东齐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个萧素玄了。天灾尚可想办法抵挡,而**,防不胜防,所以为了保住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国君,他们几个,全都折了自己一半的寿命。”
“什么?”逸尘子心下一惊。
“很傻是不是,我也觉得这是一群傻子,可他们就是这样做了。或许是近墨者黑,跟脑袋不清楚的人待在一起久了,我自己也变得好糊涂,以至于今日特意来警告道长一声,莫要做出什么越线的事,不然后果难料。”
“你威胁我?”
“谈什么威胁呢,你要是不先动手,我如何反击,道长,身为东齐天师,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许是范闻道的神色太过自信,又或者是接连被拒让逸尘子心里不痛快,他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若老夫真打算做些什么,你又阻止得了吗。”
“您是仙门高人,自然比我这个野路子强上几分,但道法再精深,终究也还是个凡人,我若与你拼命,同归于尽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逸尘子胸膛起伏,“你疯了?萧素玄根本没有帝王之命,他安不了天下,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向着他!”
“那谁能安?是那位女人多到后宫都塞不下的南楚国君,还是那位被几个大臣牵着鼻子走的中周新帝?又或者是那位为个男人连家底都送出去的云瑶公主?他们三个可都是所谓的天命之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不过是小事。”
“君王身上从无小事,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无数人。听说就在两个月前,中周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在朝堂上为了增添军备一事大打出手,户部尚书伤了眼睛,躲在家里称病,此事竟还真就因此拖下去了。一个月后,萧木桪总算调和了二人的矛盾,军备也顺利地发了下去,中周各军对他感激涕零,无不称颂,可就因为这区区一个月的时间,边境冻死了一百零三个士兵。”
“想不到这等琐事你们也知道,看来东齐暗探还真不少,这没什么吧,朝堂争执本就寻常,政令推行也需要经过重重考量,周皇已经尽自己所能为将士们争取了利益,最后的结果总的来说还是好的。”
“好?”范闻道嘲讽一笑,“也对,逸尘道长心里装的是天下万民,区区一百余人,不过是沧海一粟,算什么呢,也就是您师弟那种傻子,为这么件小事气得两天都没吃下饭!”
逸尘子一噎,强辩道:“国境四方每日那么多事,三军将士又何止成千上万,意外总会有,这不能怪到周皇身上吧。”
“可这一切原本不用发生的,不是吗,他们没死在敌兵的铁蹄之下,倒是被自己人给冤死了。”范闻道言辞犀利,“君主,本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位子,治下出现任何问题旁人都只会认准那个最高处的掌权者,周皇难道想掩耳盗铃,一边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一边将责任全都推给下属,就像当初夺中周皇位那样,非要表现得清清白白?”
“你这是牵强附会!”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范闻道十分冷静,“以小而见大,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个帝星自己身子都不正,谈何兴国安邦?所以今日局面,其实早就注定了。”
逸尘子情绪被挑起,“休要得意,眼下情势不过是暂时的,凡人怎么可能违抗上天,帝星就是帝星,虽已五去其三,但人界之主必定会在剩下的两人里出现,萧素玄不可能成功的!
“世事无绝对,这可是道长你说的,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你,你……”逸尘子心里堵得慌,“你也是修道之人,明知天命难违,却还要跟着他们一起胡闹,就为了一个萧素玄,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将来,你们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良心何安!”
“得了吧,你我同为修道之人,那些糊弄无知百姓的话就不要说了,苍生从不会因一人而毁,也不会因一人而得救。”范闻道摇摇头,“我人界向来归天界管辖,哪来的所谓天道,如果天道真的存在,就不该因为厌恶萧素玄一个人而拿一国百姓作棋子,我不知他是得罪哪路神仙被安了这样一个命数,但我知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若执意替天行道,那就莫怪我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萧素玄到底何德何能,值得你们一个个的这么维护!”
“那几个又何德何能?什么本事都没,只因天意二字,总有一堆人前赴后继赶去卖命。”范闻道抬头望天,“我修行多年,研读各种杂学典籍,一直在想,于天界的神仙而言,凡人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女娲上神捏土造出来的泥偶,无心无情,可以随意摆弄?他们说谁是帝星,天下人便要奉谁为主,那一颗颗赤胆忠心,就这样被当成盘中棋子,去决出个胜负黑白来?”
“你竟在质疑上天?”
“天有何惧?不过是一群修为高深的生灵住在了上面,庇护着弱者,也统治着弱者。我等皆活在被划定好的轨迹里,生死祸福提前定下,喜怒哀乐可以预料,就连这顶上日月也只是真正太阳月亮的本源分身,一切都是假的。”
逸尘子惊骇不已,“范闻道,你要入魔了!”
“逸尘道长别信口开河乱扣锅,我身上可没有半点魔气,只不过是看透了而已。”
“什么看透,仙道才是正途,你若不遵天界旨意,日后必会堕入魔道!”
范闻道神色不变,“天命难违,我比谁都相信这一点,但人嘛,总是喜欢做些出格的事,有时也会想……逆天行事,如今我既然站在这天师府,那便是做出了抉择,虽帝星闪耀,但这主公,我自己选了。”
逸尘子:“齐皇这都招了些什么人,你们真想以一己之力对抗上天吗?”
“以前无人反对人界不也动荡不安,那些个神仙何曾在乎过我们这些蝼蚁,从前不管不顾,现在帝星一丢就丢五颗下来,耍人玩儿呢,我们不过是在按自己的意愿走下去而已。”
“即便最后不得善终?”
“人活一世,难不成就是为了一个好死之局?”
“生前事身后名,凡人所求还能为何,这短暂光阴难道不该用来做些有价值的事,就非要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固执上吗?”
“营营苟且,百岁长寿岂为乐,我心自在,盛年而夭亦无憾。”
“都疯了,你们全都疯了!”逸尘子再也不想跟这人掰扯下去,恼火地朝外走,“好,我就等着看你们能不能得偿所愿!”
范闻道一甩拂尘,“逸尘道长,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