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萧元初这一生最佩服的人,除了陈吟,他应该暂时想不到其他人。一年的时间里,陈吟带着他在江南大大小小的城中转过,说服了很多地方官员为萧元初证明身份。在她屡次深中肯綮的情况下,很多官员都上赶地为九皇子效力,生怕被陈吟握住了自己的把柄,弄丢自己的乌纱帽。
“九萧,你看,这就是世间,是人心,”陈吟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能让他们改弦易辙的不过利益而已。”
在一旁原本沉默着擦拭自己佩剑的管默冷笑了:“这样的笨人,你是教不会的,阿吟,省省吧,别白费力气了。”
司马华之温和地说:“不是教不会,而是阿吟的言论有问题,九萧的改弦易辙何时是因为利益了?”
陈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萧元初。他本就是璞玉,只是被埋没了太多年。这一年里,他们一行人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情,萧元初也从起初懦弱的少年蜕变成了如今丰神俊朗、沉着果敢的模样,也有了能够与陈吟比肩的能力。
萧元初沉思了良久,消化了陈吟的话,抬起头与她相视,默契一笑,随即又看向了管默,眼中带了些慵懒之意:“我听说笨鸟先飞,二默你飞檐走壁的功夫那么好,应该先了不少年吧。”
管默一时找不到话回掷,神色一冽,“唰”地一声收起了佩剑,一身戾气地坐到了角落,不再言语。
萧元初又看向了刚才阴阳怪气企图误导自己的司马华之,司马见战火就要引到自己身上,赶紧岔开了话题:“莫忘了今晚要赴张刺史的宴。”
陈吟像是刚想起此事一样,对萧元初说:“我差点忘了,九萧,今晚你来应付张刺史,这人的身份背景不一般,我想想别的法子,今晚势必要拿下这个张刺史。”
萧元初应了下来,没有追究陈吟话中深意。
在荣朝,地方刺史有着督察一方州县的权力,一本折子参上去,就有可能决定一城的兴衰命运。因此各地的刺史都是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才有可能捞到的肥差,沪州刺史张世清的经历却有所不同,他原本只是个落魄的寒门书生,虽考取了功名,却只是个无名小官,空有报国之才,始终不得施展。
启贤十年,今上还是楚王,那年也是如今的太子萧光,当时的楚王世子出世的那一年,张世清竟突然被发配到了地方,随后几年节节高升,坐到了沪州刺史的位子上。
这乍听之下像是个寒门学子凭借努力,苦读十余载,最终被伯乐挖掘的故事,细究之下,却有诸多疑处。
陈吟这些年查过张世清很多次,虽不能完全确定,但也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了真相。
酒过三巡,如往常一般以男装示人的陈吟,眼微朦胧,似有意无意地总是将目光投向张刺史的独女——张以环的方向。陈吟长相本就生得勾人,虽为方便行事扮成男子时将原本的淡淡的柳叶眉刻意画成了浓重的剑眉,但一双桃花眼却是改变不了的,再加上陈吟眼中真假难猜的朦胧酒意,这般媚眼如丝,让张以环这未出阁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抵御能力。
萧元初与张刺史的对话始终不痛不痒地进行着,萧元初拿不出张世清无法拒绝的条件,张世清也知道这是一个机会虽不确定结果却也不愿轻易放弃,两边互相打着太极,谁都不进也不退一步。
见张以环被勾得频频往陈吟这边瞟,萧元初转头看向了身旁陈吟,见陈吟直盯着杯中酒,嘴角却挑起了一个微小又值得玩味的弧度,心下了然,于是起身恭敬地对张刺史道:“张大人见谅,这位陈公子的酒量一向不好,今日不知怎的竟有些贪杯了,不知张大人可否在院中为陈公子寻个屋子小憩片刻,醒一醒酒,免得一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所以张世清轻易地就答应了,却没有留意道陈吟被扶往后院休息后,自己的女儿也悄悄退出了席间。
张以环刚到后院,便见本该在屋中歇息的陈吟,嘴角噙着笑,慵懒地靠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月凉如水,白衣胜雪,好一幅月下美人的景致。
感觉张以环走得近了,陈吟的笑意不觉更深了,看得即便已是桃李之年,但仍待字闺中的张以环心中一悸。
陈吟早知这张家不是什么简单的来路,张以环也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不谙世事,只是心思再剔透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三两下便被有备而来的陈吟勾住了魂。
张以环走到陈吟身侧,双手叠放在身前行了个礼,用轻柔的嗓音说道:“奴家阿环,与公子在席上见过。”
陈吟收回赏月的目光,满目欣赏地看向张以环:“我知道啊,”声音轻似叹息,伴着夜里的凉风吹进张以环耳中,“这样的佳人,让在下过目不敢相忘啊。”
本没指望陈吟记住自己的张以环不禁小脸一红,欲盖弥彰:“是……是父亲让我来瞧瞧陈公子酒……可醒了的……”越说声音越小,有些局促。
陈吟当然不会戳穿她,也巴不得她溺在这温柔乡里,悠悠叹道:“只可惜了,这样的良辰佳人美景难再得啊。”
张以环也上道儿,大着胆子又向陈吟靠近了一步:“若陈公子不嫌弃,阿环愿为陈公子解难。”
陈吟的笑极具蛊惑力:“阿环姑娘说,我们今日这一趟,是不是白来了。”
听到这,张以环的神色蓦地变得有些黯然:“陈公子有所不知,张家是不能轻易卷入夺嫡的漩涡之中的。”
陈吟倒是小看了这小丫头,他们一行人不过是与张刺史明说明了九萧皇子身份之时,并未言及日后,她却已经听明白了背后的含义。
先前自己查到的蛛丝马迹背后的真相似乎也呼之欲出,陈吟也收起了笑意,眼中清明,起身附在张以环耳边,轻声说道:“我有一段秘辛,阿环姑娘不妨听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帮我们……”
听完陈吟口中的“秘辛”后,张以环震惊得连连后退。见她的神色,陈吟有了把握,心中大定。
在张以环匆匆跑回前厅后,陈吟又仰起头看向了空中挂着的一轮明月,喃喃着:“很快,就看不到这样的月了吧。”说着,用手在眼前框出了个四四方方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四方天,陈吟轻笑了一声,随即负手离开。
那四方天,像一个囚笼一样压在陈吟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