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僵持
傍晚时候,夕阳撕破皎蓝的天际,用绚烂的橙红装扮着黄昏,像一片不甘隐去的衣阙,要留下这一日最后的华丽。
淳于澈坐在二楼的花台上,他翻看着白天王子安给他的资料。芮珏,一个家境平实,经历简单,年轻、单纯的新闻人,她的过往像一池平静的湖水:在家乡上小学、初中、高中,上少年宫,学画画,参加学校演出,在这里读大学,读研究生,积极参与校内活动,是新闻学院的高材生,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叫林筱雨,一个叫褚瀚,在校时因为样貌出众、才华过人,而成为新闻学院的院花,追求者甚众,但目前还没有男朋友,只在高中时期有过一段短暂的初恋…
纸,一页、一页在淳于澈手里翻动,恍惚间,是深秋的傍晚,夕阳斜照里,一个穿着嫩粉色毛衣的女孩儿,白皙干净的脸庞,清澈如水的眼眸,正望着自己;新都日报的大厅里,虽然穿着干练的职业装,却在躲避迅速下坠的吊灯时,惊慌失措的跌入自己的怀中,目光凌乱,脸颊泛红,紧张又娇羞;一幕、一幕在淳于澈眼前浮现,一种莫名的,心动的情绪瞬间占据了淳于澈的心,可是忽然,却是采访室的镁光灯下,脂粉和口红的遮掩,已经看不清她真实的脸,她时而尖锐,时而诙谐,似要穷追猛打,又能莞尔有度;报社大门口,拦着自己的车子索要联系方式;采访第二天就跟进电话,想要借口敲定采访稿约自己出去。
这个女孩儿,总是令他挥之不去的女孩儿,她到底是有多复杂又或者多简单呢!淳于澈燃起一只烟,把自己陷入深深的烟雾中,才忽然感觉脖颈后侧有一丝一点的疼痛,他更用力的吸着烟,仿佛想把什么从头脑中驱除,但那疼痛却越发蔓延开来,越来越疼,直到连着头也开始疼痛起来,淳于澈不得不让管家叫来了家庭医生。
秦医师在淳于家担任家庭医生已经二十多年了,过去淳于拓言有什么不舒服都会首先找他来看,即使是最后病重,在不想住在医院的日子里,也都是秦医师安排护理,他比淳于拓言小几岁,虽说只是家庭医生,但和淳于拓言之间其实早已经是朋友相待。
淳于拓言过世后,淳于澈由于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很难亲近,所以对父亲旧有的结交既不刻意撤换,也不轻易接触,何况他还这么年轻,通常没有什么需要看医生的情况,于是秦医师近年来也就很少到淳于家来了。
不过,因为共同经历了淳于拓言最后的那段日子,秦医师和淳于澈也并不疏远,他始终像看待孩子一样看待淳于澈,每年会按时提醒淳于澈进行例行体检,这会儿,淳于澈感觉头颈处疼得厉害,自然就找来了秦医师。
秦医师揭开淳于澈脖子上的纱布,皱了皱眉头。
“少爷呀,你这伤虽然不重,但也要好好护理,你看,洗澡的时候没有注意吧,现在已经感染了。”
“哦,是吗?我以为并不严重。”
“你们年轻人啊,不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你看,还抽烟,我不是提醒过你,烟还是尽量戒一戒,就是不听,唉,和你父亲一样,那么自我又固执,何况你脖子上还有伤口,抽烟更不利于恢复知道吗?”
淳于澈有点无奈,因为是长辈,又是父亲的故交,所以虽然觉得唠叨,还是不好表露出来,于是只得无语。
秦医师帮他重新清理了伤口,换好药棉和纱布,然后留了些消炎药,因为淳于澈有点低烧。最后,还嘱咐淳于澈,前三天要每天换药,洗澡时千万不能碰着水,淳于澈只管答应着,他明天下午的飞机,就要去考察新清源的海外市场了。
又是傍晚时分,芮珏下班心事重重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关于淳于澈的报道,现场采访部分的稿子已经出来了,正在主编那里审稿,可是,作为一期深度访谈节目,还有许多需要充实的内容,要怎么样才能了解到更多、更真实的淳于澈呢?那天,赵经理的话,仍在芮珏心上划着大大的问号。
芮珏一边想一边走着,经过了一个幼儿园,正是放学时间,许多家长正等在大门口,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像快乐的小鸟飞出了笼子,蹦蹦跳跳的奔向他们的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
忽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好熟悉,竟然,是赵海生,与此同时,赵海生也正好看到了芮珏。
“呦,芮小姐,怎么这么巧,你是来…”赵海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周围找。
“哦,没有,我下班路过”。
“哦,呵呵,我说嘛,呵呵”。
正说着,已经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向着赵海生跑过来:“叔叔,叔叔”。
“哦,我哥的孩子,他今天没空,我来接一下。”
“是吗,真可爱”,芮珏看向小女孩儿,礼貌的夸赞着。
“叔叔,我想吃麦当劳,带我吃麦当劳,好不好叔叔,好不好吗,麦当劳”。
“唉,好好好好好”,赵海生一连声答应着,“芮小姐,还没吃饭吧,我看我们也挺有缘分的,要是不嫌弃,陪我一起领小家伙儿吃个饭吧,正好,我也不太会带小孩子,你就当帮帮我?”
芮珏好像已经无法推辞,何况,她自己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也正好很想和这个赵经理再谈一谈,于是便欣然答应了。
麦当劳餐厅里有些嘈杂,小女孩儿胡乱吃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赵海生把她送到餐厅角落的儿童乐园处玩儿,一群小孩子很快就热火朝天的玩到了一块。
赵海生又坐回到芮珏对面,“你看,小孩子们多快乐啊,一天无忧无虑的,唉,可惜,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这么幸福啊!”赵海生忽然的意味深长,越发让芮珏狐疑起来,她疑惑的望着赵海生。
“上次你问我淳于澈的事,我不知道有些事该不该说,毕竟,我们是校友,您又是记者,我怕说出来对他不好,可是,有时候,想想那些无辜的人,又真是忍不住想说句公道话。芮小姐,您是专业做新闻的,我想您能拿捏尺度,明辨是非,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吧”。
“赵经理,我非常需要你的坦诚,毕竟,我们的报道也是要对大众负责的”。
“唉,其实,我原来一直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业务推广工作,毕竟也算本专业相关的工作嘛,我们老总是个非常厚道的老板,一直遵纪守法,小心经营,他对我们这些员工也不错,那几年,赶上房地产市场发展火爆,我们一起努力工作,一起赚钱,干的很不错,可是这个淳于澈…”
赵海生顿了顿又继续说:“他们家是老牌儿的地产开发商了,财大气粗,我们自然不敢和他作对,可是他欺人太甚,非要和我们争现在“清心苑”的那个地块,甚至窜通拍卖方泄露了标底,抢走了我们的项目,这还不算,他操纵地产股短线暴跌,让我们公司的股票变得一文不值,最后,我们老板被逼得走投无路,竟然,竟然跳了楼!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至今还瘫痪在床,那年,他的女儿也才刚上小学而已,小孩子真可怜!我现在偶尔还是会去看他,可是,他都不太愿意见我,你想,一个好好的家庭,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个安分守己的年轻企业家,就这样…,唉,淳于澈,大家都只看到他的显赫,谁去管他手上沾了多少别人的血和泪呢!”
芮珏有点震惊,虽然她也曾想过,商场如战场,算计、利用、欺骗甚至剑拔弩张应该都不稀奇,可是,当这么真实的,具体的,血淋淋的故事被毫不修饰的放到眼前时,她还是感到心底里一阵寒噤。虚假、伪善、道貌岸然,所有这些词汇一起涌入芮珏的脑际。
她眼前清晰的是那个人的脸孔,茂林山上,他迁就的拉着小男孩儿的手;报社大厅里他为保护自己曾那么近的揽她入怀,那一瞬,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持重的男士香水的味道,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还有他脖颈上的鲜血,被染红的领口…,可是,越是想到这些,她便越是感到不寒而栗,所有丑陋的形容词都和这张脸孔重叠在一起,让她感觉那张脸那么扭曲,那么恐怖,她不禁哑然呆坐在一片嘈杂里。
赵海生观察着芮珏的神色,嘴角拂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芮小姐,芮小姐”他试探的叫了两声,芮珏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我得送小家伙回家了,再晚我哥和嫂子该着急了,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就哪儿说哪儿了吧,您也别太在意了,毕竟人家是大企业家,我们这些小人物能拿人家有什么办法,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吧,唉!”
赵海生说着,起身走向儿童乐园里的小女孩儿,他领起小女孩儿的手,渐渐走远了。
可是,赵海生的话,却恰恰击中了芮珏内心作为新闻工作者,要伸张正义,除恶扬善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她注定不会罢手了。这个淳于澈,注定要由他来揭开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战,都说新闻人是无冕之王,芮珏深信邪不压正,不管你多有钱,或是多么声名显赫的大企业家,如果欺行霸市、为非作歹就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