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余热褪去草木的绿衣,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正适合外出游玩。
长安城外,离国安寺不远的山腰处罕见地聚了不少人。
站着的、躺着的、有气的、没气的,还有一位只剩半口气的老翁。
柒络推开官兵挤进去,一路跌跌撞撞,跪坐在老翁面前,未语泪先流。
老翁艰难地抬起手,拭去孙女的泪水:“柒儿,莫哭。”
柒络胡乱抹了把脸,红着眼,抽搭道:“是,祖父,柒儿不哭。”
“好孩子,你走吧。”老翁拼尽全力握住孙女的手,叮嘱道,“离开京城,到别处躲躲去吧。”
未等柒络问为何要她走,她便被人一把拉起,拖拽着往人群外走。她被拽得趔趄,慌忙伸手去抓老翁,毫不意外地抓了个空:“祖父,祖父!”
不要,别走……
老翁的面容逐渐模糊,话语反倒愈发清晰:“柒儿,想做什么撒手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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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
柒络在侍女焦急的声音中醒来。
原来她不知何时靠在榻上睡着了。
侍女拿绢帕擦去柒络的泪痕,问道:“姑娘做梦了?”
“念春,现下是什么时辰?”柒络别过脸去,拿过绢帕自己擦干。
念春满脸心疼地瞧着自己姑娘:“快要午时了。姑娘可是饿了?你一早就没吃什么,这会儿定是饿了,我去端饭菜来。”
柒络拉住她,摇头道:“念春,陪我下几盘棋吧。”
念春长舒一口气,神色也缓和许多:“姑娘,你明知我不爱下棋……”
柒络轻轻摇晃侍女的手,撒娇道:“好姐姐,权当陪我说说话。下完三盘棋,我便依你所言吃些东西。”
“若单是说话,姑娘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念春轻拍两下柒络的手,“我去拿棋盘。”
柒络松开念春,笑容渐渐沉下去。
念春拿来棋盘摆好:“姑娘要黑棋还是白棋?”
“我白棋,你先走。”柒络眉眼弯弯,笑意浅浅地浮在面上,并不叫人觉得她很开心。
“你让我三步棋我都不见得能赢你。”念春将棋子放在桌子两边,坐在柒络对面,“莫笑了,你若是觉得糟心就哭一哭。”
柒络怔愣片刻,笑容更甚:“姐姐,慕容家的孩子,是不会哭的。”
念春垂眸:“是吗?姑娘方才不就哭过?”
柒络嗔道:“少废话,下棋!”
几个来回过后,念春丧气地扶着头:“我说姑娘,您既是想叫我陪您下着玩,就多让让我啊。”
柒络帮着念春将棋子收回:“下盘定会让你。”
棋盘干净后,念春又在棋盘中央落了一颗黑子:“不是要说话?我瞧姑娘只想着赢棋,那你不如去找旁人陪你。”
“我能去找谁?”柒络状似随意地落下一子。
“府里会下棋的还少吗?就算丞相大人和小将军忙,那不还有长公主和四公子?”念春一一列举,忽地又记起一人,“安平公主也是会下棋的吧?有的是人选,你何苦难为我啊。”
柒络是慕容丞相和乐宁长公主的幼女。
如今冬月底,临近年关,丞相不知在忙什么,整日不着家。
自打七月慕容家老太爷遇害,丞相府登时从宾客如云变得门可罗雀。
既是因着孝期,亦有丞相公务繁忙之故。
南霄国的孝道简化得厉害,当今陛下更是将孝期缩短至百日。
如今慕容府才出孝期,公务堆积如山,丞相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小将军都去帮忙了。
小将军是柒络的长兄,六月才从边疆大胜归来。安平公主是小将军的妻子。
公主并非陛下的女儿,而是陛下的长兄——嘉佑王的遗孤。
嘉佑王英年早逝,留下王妃和一对年幼的儿女。
因着太后格外宠爱,安平自小养在宫中,后继到陛下名下,许配给丞相长子。
陛下只是养在太后名下,乐宁长公主与已故的嘉佑王却实打实为太后所出,故而安平打小就与慕容家的兄妹亲近。
柒络不去找安平公主,反倒拉着不善棋的念春对弈。念春便觉得柒络不是诚心要下棋,遂找个借口诈一诈。
柒络敛起笑,沉声道:“有些话,我只能说与你听,念春姐姐。”
念春本不是侍女,是乐宁长公主培养的暗卫。乐宁疼爱幼女,将念春送到女儿身边,时刻保护女儿的安危。
念春只听从长公主和柒络的命令,大多时候念春更像长公主派来管着柒络的。
柒络总爱叫念春“姐姐”,视念春为知心好友。
毕竟念春是不会背叛的。
“那姑娘倒是说说看,别光顾着吃我的子啊。”念春嘴上抱怨,落子却随意得很。
柒络的心思总算是从棋局上移开了,卖个破绽给念春:“姐姐,我思来想去,仍是觉得我要离京去。”
念春欢欢喜喜地吃下白送的黑子:“殿下不是不许姑娘外出了?”
柒络又送出一子:“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破局。”
念春不去吃棋子,反倒另下他处:“我可做不来。若要叫殿下知道我帮你出逃,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柒络发狠,吃下数枚黑子:“我怎会连累姐姐?只消一位‘心上人’即可。”
念春目瞪口呆地看着柒络将棋子拿离棋盘,她知晓自家姑娘有位可以称得上“心上人”的公子,疑惑道:“江公子?他不是在浔阳?”
柒络轻笑,再度送出一子:“阿娘会叫他来的。”
念春回过味来,恍然道:“莫非姑娘是故意绝食,给殿下做局?”
柒络摇头:“设计是真,绝食是假。”
七月初,柒络去宫中看望太后。太后与嬷嬷正说到柒络:“肥水不流外人田,小柒到底是自家的姑娘,过来后我还能照看一二……”
皇帝子嗣稀薄,仅有一位长柒络一岁的皇子和三位公主,最小的公主是陛下登基那年出生的,和柒络同岁。细说来,大皇子与柒络还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太后见到柒络立马不再说。柒络装作没听到,回府后向父母问起此事,这才知原来她的父母兄嫂都是晓得的。
分明是她的婚事,她反倒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
打那之后,柒络心事重重,不见喜色。
慕容老太爷见孙女满面愁容,提出带她去国安寺祈福,下山途中意外遇到贼人。
老太爷遇害后,柒络便开始不思饮食。
原本大家以为祖孙俩感情深厚,柒络悲伤过度。没曾想百日已过,柒络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消瘦。
柒络苦涩一笑,补充了句:“我若是有意绝食,祖父要到梦里来教训我的,我可不敢惹他生气。”
她自是不会以此事威胁爹娘。
何况不吃些东西她头脑混沌得厉害,她还需好好想想该如何出京去。是以哪怕她吃不下,仍要逼着自己垫垫肚子。
饶是如此,长公主仍是心疼坏了,日日都要将念春叫去问话。
柒络惯会把握机会,无论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她都会利用起来。
念春稍不留神又落了下风,几度自救却没能避免走向败局。
“哎呀,姑娘,饶过我吧。我长这样大,除去小时总打不过教头,就是在棋局上被姑娘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念春抓耳挠腮,连连哀嚎。
柒络最后一子定下乾坤:“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像个无恶不赦的贼寇?”
念春收拾起棋盘:“若贼寇如你这般,可真叫丞相大人头疼坏了。”
柒络手撑在桌上,支着头笑看念春:“若贼寇似我这般,那才叫爹爹省心呢,我最是听爹爹的话了。”
念春不语。
是啊,柒络最是听话,安静听完别人说话扭头就忘的那种。
第三盘棋,念春总算赢下一局。
柒络装作头晕的模样,念叨着“头好昏,赢不过姐姐了”。
念春去厨房拿了碗清粥,配上一碟小菜。柒络遵守约定,勉强喝下多半碗,实在是喝不下去后才叫念春收走。
隆冬的天,念春将柒络屋里火炉烧得很旺,烤得人懒洋洋的。柒络又同念春说话,没说多久便开始打呵欠。
念春悄声退出屋子,一个小丫鬟找到念春,轻声道:“念春姐姐,长公主正找姐姐呢。”
“好,稍后我便去。”念春走了两步,回头提醒道,“姑娘睡了,莫教人进屋打搅她。”
长安的冬日多晴天,寒风与薄云在九霄之上嬉笑打闹。任性的风儿与云彩玩腻了,俯冲到人间,裹着寒意拥抱世人。
念春赶到长公主院门前,垂着头进行深呼吸,整理好表情,抬脚迈进院子。
最先看到念春的是乐宁长公主身边的杜妈妈:“念春,快来,殿下正等你呢。”
柒络与母亲乐宁有七八分相像。若是长公主年轻上十岁,说不准她们母女会被外人误认为双生子。
长公主端庄,柒络顽皮,纵使容貌相似,两人依旧有很大的分别。
念春进屋后行的是下属礼:“殿下。”
乐宁长公主坐在榻上,问道:“柒儿今日如何?”
念春叹道:“还是老样子。姑娘顿顿都能勉强吃些,没几口就开始恶心,难以下咽。”
长公主长叹,沉默许久才道:“明日再叫个太医来瞧瞧吧。”
这几日长公主已经请了数位太医前来为女儿诊治。看来看去,柒络除去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再没什么毛病。
念春低垂着头,难辨其情绪,像是下定决心般道:“殿下,请再多也是无用。太医说过,姑娘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杜妈妈陪侍在侧,神色奇怪地看向念春。
长公主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心悦江公子,殿下不如将他叫来京城。正巧年节将至,留江公子在府里过个年也是极好的。”念春一口气说完,偷偷打量长公主。
长公主听罢忽地一笑:“是柒儿教你这样说的?”
念春胸有成竹,立即答道:“是属下自己琢磨的。”
她回应得太快,分明是提前准备好的措辞。念春察觉到后赶紧找补:“属下听闻,有些鸟雀被捉进笼中后,不吃也不喝,直至身死。姑娘生**热闹,若将来做了宫妃,岂不是要整日郁郁寡欢?”
即便念春矢口否认,长公主仍笃定这是柒络的主意:“一点小聪明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
长公主实在不好糊弄。念春讪讪地反问:“殿下以为呢?”
乐宁冷哼一声:“我若不同意岂不是白费了她一番心思?你回去叫她安心等着就是。真是女大不中留。”
念春喜笑颜开:“是。我先替姑娘谢过殿下。”
乐宁摆摆手,让念春回去。得了应允,念春麻利地闪身离开。
杜妈妈给乐宁倒了杯热茶:“殿下这是何意?”
柒络几次表示自己不愿嫁入皇家,乐宁亲自下令不许柒络外出,似乎是不容柒络反抗。
“我向来乐得瞧见柒儿肯反抗。”乐宁长叹一声,思绪纷飞,良久幽幽一句:
“我是从宫里出来的,个中辛苦我岂会不知?若非不得已,我怎舍得将我的女儿送进龙潭虎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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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执棋者谁局中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