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询舟的建议被很快采纳,但在推进过程中很快就遇到了第一个问题——水匪。
原来自古以来,江南地区水匪猖獗,久而久之,甚至在江南地区形成了各大帮派。这些入帮水匪大多是贫苦的渔民人家出身,自幼择水而生,水上功夫极佳。这些水匪极为狡猾,驾驶着小船在河上来去如飞,不仅官府高大笨重的大船反应不过来,换成小船后官兵们更是敌不过水匪们拿手的游击战。
李安衾在长安时就已经同一些在吴中地区担任过刺史、州牧的官员们了解过当地情况,“水匪之患”无疑是吴中各郡的共同难处。
所以秦淮、京杭上游的米船要顺利到达吴中各地,解决水匪问题便成了当务之急。
然而赈灾事急,在得到朝廷方面的应允之后,李安衾只是略加思量,便直接颁布提涨吴中粮价的政令。此外李安衾还专门调来杭州水师的部分精兵,任命护卫统领楚宗郁为将军、州牧钟器恩为副将、监察御史范殊臣为军师,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擒匪军”。
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各地粮商听闻灾中的吴地粮价飞涨,虽然吴中水匪猖獗,但精打细算之后仍不失为一桩好买卖。索性粮商们雇佣上顶尖的镖师,大量米船纷纷南下入吴。
水匪各帮也听闻了各地米船南下的消息,登时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干一票大的。又闻“擒匪军”的消息,都笑李安衾这没见过世面的天潢贵胄不自量力。百年来,政权换了一个又一个,想抓水匪的刺史们一任又一任,结果愣是没一个能剿清当地水匪。
如今李安衾居然放话要剿清吴中地区的所有水匪,听听,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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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殊臣抱着公文走到李安衾办公的厅堂的门口时,便听见里头激烈讨论的声音。
“殿下这救济粮怎么能不核准计数呢?万一有所缺漏怎么办?”
“仲秋一过凛冬将至,灾民要是得不到足够的粮食,吴中必然会造成人口大量流失,那明年还有谁留下来种田耕地?”
“可朝廷要是怪罪下怎么办?”
他听得里头传来女人冷冷的声音。
“本宫担责,自然不会牵连到曾公的乌纱帽。”
范殊臣适时敲了敲厅堂微微敞开的门,毕恭毕敬道:“殿下,微臣有事来报。”
那杭州刺史灰溜溜地告退离开,出门时还与范监察擦身而过,范殊臣目送着他远去,而后扭头走进厅堂。
李安衾端坐案前云淡风轻地继续写奏疏,采薇在一旁侍奉。主仆二人神色自若,仿佛刚才的争吵只是范殊臣一时的幻觉罢了。
范殊臣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抿了抿唇,将公文放到桌上。
“殿下,陆、沈两位郎中昨日分别去了扬州、延陵视察,所以微臣也代她们报告一下近期事务。”
李安衾听罢,用目光打量起范监察的神色来,随后心中了然。她命采薇为她和范监察各倒了一杯茶,让他开始报告事务。
范殊臣听罢正色道:
“关于贪官与地主勾结祸害百姓一事,微臣已将其全案上奏朝廷,朝廷的回复应该在入冬后。”
“至于殿下要求发放救济粮一事,度支郎中陆询舟已经开始操办了。自前日起,吴中各郡各邑衙吏已在村落中张榜公告,力求每家每户知晓,明日就可以开始组织发放救济粮,依陆郎中之言,不出意外入冬之前吴中各户百姓外能够全部受粟。”
“殿下上个月批准下来的以工代赈一事,工部郎中沈瑰与各郡刺史拟定的修缮建筑大多为吴中佛寺,多数流民们已被安置。这个月朝廷拨来五十万银两资助吴中工赈,微臣代沈郎中请示殿下如何利用这赈济银两?”
李安衾端起茶盏手一顿,抬首不假思索道:“杭州雷峰塔、金陵凤凰台等前朝乱世遭到毁坏的名胜皆可,况吴人喜竞渡、好佛事,可纵民竞渡。”
凭此可借有余钱花的百姓,嘉惠贫苦无依的穷民,使得靠出卖劳力生活的百姓,能依赖官府与民间所提供的工作机会生活。不至于背井离乡,饿死荒野[一]。
“殿下英明,微臣回头便告知沈郎中。”
范殊臣毕恭毕敬地继续报道。
“九月庚辰,朝廷下诏命诸路提举司贷民麦种,朝廷前些日子派来的仓部郎中与司农寺少卿去苏州进行调查研究,致信杭州,转达殿下:建议为预防来年旱情重现,有必要增大耐旱春小麦的种植。”
长公主殿下微微颔首,欣然回复:“本宫知晓了。”饮完茶,她便吩咐采薇研墨,当场修书给远在长安的丞相卿许晏,大力推介春小麦种植经验
事务报告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件范殊臣不知当讲不当讲,犹豫半晌,他终是试探地讲出来。
“微臣听闻,近来擒匪军中有人不服楚统领担任将军一职。”
怎么听都像是钟器恩搞的鬼。
李安衾面不改色,继续书写那份劝谏完善赈灾机制的奏疏。
“无事,楚统领能自行解决。”
楚宗郁要是连一群不服管教的水军都制服不了,别说担任西禁执事,以他敏感的身份必定早就死在高祖手里了,遑论现在还能来效劳她李安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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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清秋意浓,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江边秋草摇落,芦苇荡里几只野鹜在若隐若现的芦苇中游动着。
马车在江边的官道上行驶着,辚辚向前的马车上,陆询舟睡得正熟。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亦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梦。
她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却能听到清晰的声音。
似乎是在一场宴会上,耳边是宾主喧哗、丝竹管弦,她听见一个和蔼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这位是你的姑姑清河郡主楚安衾,贺珘,同姑姑问安。”
“贺珘见过姑姑。”
少女稚气的声音很是雀跃。
“太女殿下不必多礼。”
耳边传来熟悉温柔的声音,料想也是一个稳重柔和的女子。
是殿下的声音,陆询舟愣了愣。
耳边宴会的嘈杂声逐渐消失,接着场景似乎在变换,她听见李安衾在抽泣,还有拉扯被子的窸窣声响。
“姑姑,疼不疼?。”
她听见自己清冽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阿珘不该贪欢,惹得姑姑不快。”
陆询舟紧随其后听见了女人带着愠怒的哭腔。
“贺珘,你是……狗吗?哪里都……要咬一下。”
自己的声音中似乎染上了无奈的嘟囔。
“明明姑姑喊着不够的。”
一切声音戛然湮灭,许久,她听见雨声,濛濛细雨,很滋润,很悦耳。
陆询舟下意识觉得现在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像是清晨的古寺、安静的书房。
“陛下,臣妾想——”
“嘘。”
她打断她的话,而后似乎是书卷合上的声音,梦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用温柔似水的语气问道:
“梓童[二],你听见了什么?”
“雨声吗?”梦中李安衾的语气里尽是宠溺。
“还有。”
“雨滴打在绿叶和窗户上的声音。”
“不够。”
“陛下翻书的声音。”
“差一点。”
“到底还缺什么?”
她似乎是搂住了李安衾,然后在那个女人的耳边轻声低语:
“姑姑,我爱你。”
话音刚落,她笑了。
“现在,你听见了吗?”
周围的一切,在一瞬间缥缈云烟般消散,她再次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陆询舟身处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之中,此刻她的意识是模糊的,但是心中却莫名涌上了一股不明所以的惆怅。
前方的大片混沌毫无征兆地猛然裂开一道小缝,于是纤细的光线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身上。陆询舟顺着那束白光,下意识地朝着裂缝的方向慢慢走去。周遭的朦胧也逐渐变得清晰明了,这里是——
无间地狱。
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她看见身着龙衮的自己跪于阴森恐怖的大殿之上,四周是严阵以待的牛鬼蛇神和竦峙汹涌的刀山火海。一阎罗王坐于案前,他身高数丈,犹如巨人,连鬓长髯,头戴方冠,身着长袍,双手握于袖中,怀中抱笛板。
陆询舟感觉那个她在这位阎罗王之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那位阎罗王温和慈悲地笑道:“吾乃地狱九殿平等王,司掌大海之底,西南方沃礁石下的阿鼻大地狱,又称——无间地狱。”
平等王声如洪钟,悠远的声音在阎罗殿上久久回响着。
不多时,平等王身侧站出一名鬼官,狐头人身,好不煞人,但见他用凄厉的声音开始罗列起大殿中央跪着的陆询舟的罪状。
“贺珘,帝王也,谥号宋嘉宗。在位期间□□滥欲,大兴土木,残杀忠臣良将,为祸四海百姓,乃至下令杀神灭佛,一阐提[三]之罪也。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特令,打入无间地狱,受身无间永远不死。”
贺珘起身,露出她在人前惯有的冷笑。
“朕要申辩,朕无罪。”
堕入无间的罪人大多听完审判就已经浑身颤抖,然后开始无理取闹或是坦然接受。像贺珘这样的人,还是少数的。
平等王与身侧的几名鬼官交头接耳,最后同意了她的请求。
“定罪第一条,□□滥欲。朕在位期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而皇后只是朕的远房姑姑,皇祖父叔叔的孙女,远房的表兄妹尚能成婚,朕怎么就不能娶她?”
“定罪第二条,大兴土木。北边突厥大肆来犯,朕不修建长城如何保护大宋的子民,何况被征召去的民力皆是自愿,朕也有颁布相关政策善待那些劳工的家属。”
“定罪第三条,残害忠臣良将,为祸四海百姓。所谓‘忠臣良将’皆为门阀士族,朕不打击门阀士族,如何巩固江山社稷?何况朕在位期间大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若是为祸四海百姓,那为何朕的谥号是‘嘉’而非‘炀’这等恶谥。”
“定罪第四条,杀神灭佛。大宋有近万座佛寺,里面的和尚尼姑不乏好吃懒做之徒,不用劳动却能得到国家的补给,实在是荒谬。朕杀佛灭佛,不过是为了大宋子民和江山罢了。”
她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平等王和那鬼官仔细思量过她的话,最后一致认为这位嘉宗皇帝的行为利弊皆有,难以定性,但福泽的人的确是比她犯下的罪孽要多。
可惜单是杀神灭佛这一条,就足以她永世堕入无间地狱。
神明们不管人间疾苦,他们只在乎人们是否还供奉着自己。这位帝王举全国之力砸他们的龛、毁他们的像,触怒天冥两界的神明,将她打入无间亦是全体神明的要求。
平等王,世间公正之至者也,于人于神,他都一致平等对待。
沉思片刻,平等王想出一道折中之计。
“事实已定,是非难辨。”
“既然如此,你便再去人间一回,洗去你原有的罪恶吧。”
平等王用洪荒之力拍下醒木的那一刻,无间地狱想起鬼怪们密密麻麻、苍怆悲凉的诵经声,整座阎罗殿猛烈地摇晃起来。
阎罗殿外,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在咆哮着,苍穹之上一道惊雷劈下,犹如在青黑色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狰狞的裂缝
陆询舟突然感到意识模糊,她感到无比困倦,混沌之际她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判词。
“稍微改变事情的因,果也会随之而变。”
“可让宋太祖在那场政变中失败。”
“嗯,我赞同,如若当时齐王妃赢了,那贺宋王朝可不就变为李晋王朝了吗?我查过天命簿了,刚好这一世她所受的痛苦能洗去前世的罪恶。”
她还想仔细听下去,却不料突然惊醒。
漆黑的夜晚,马车疾驰着,陆询舟感到着实颠簸。
这时范罗赫意外地出现在她身边。
“郎中,我们遇到刺杀了。”
陆询舟心一颤,顾不得思考范罗赫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去往扬州的随行护卫中,她只能先将自己慌乱的心冷静下来。
她抬头对上范罗赫亮晶晶的绿眸,陆询舟沉着地询问:“我们现在要跳车吗?”
波斯郎君的狐眸弯了弯:“聪明。”
绿松石似的瞳仁在黑夜中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狡猾又温柔的绿眼狐狸,总是能给人安心的感觉。
马车突然来了个一个大转弯,车内倾斜的厉害,陆询舟的上半身被颠簸的马车甩出车窗,一支利箭从她鼻尖上一寸的地方呼啸而过,她向旁一瞥,看见把车后方的大批黑衣人马。随即范罗赫立马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拽了回来。
他很有分寸,也很有礼貌,他恭恭敬敬地提醒陆询舟。
“郎中,前方有一处密林。”
“到时候,卑职喊三、二、一,我们分别从两边的车窗跳出去。”
[一]这一段是《宋史·范仲淹传》译文原文。
[二]古代皇帝对皇后的称呼。
[三]一阐提:是指没有善根的人,也就是我们一般讲心里面充满邪恶,念念都与邪知见、十恶业相应,这样的人就是一阐提。起心动念、言语造作,无不是邪恶,所以说他没有善根。
陆询舟:范护卫,答应我,记得要去考官话八级。
陆询舟:老婆你听我解释!我都不知道他居然在我随行的护卫中。
不好意思,写“姑姑,我爱你”时,我满脑子都是《大明宫词》中少年李隆基对太平公主喊道:“姑姑,我爱你。”的经典场面。
想起我那意难平的婉平cp了(泪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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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