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门前,早簇拥了一大家子人。
见马车在门口停下,丫鬟仆妇忙迈开步履,纷纷上前,笑逐颜开道:“大姑娘回来了!”
晏蓁由婢子扶下马车,当先迎上来的是个体态偏瘦,打扮素净的中年妇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模样眉清目秀,眼角带了些长期操劳家事的细纹。
“大姑娘一路辛劳。”妇人欠身行礼,语气谦恭。
晏蓁回礼:“问姨娘安。”
直起身,她瞥了妇人一眼,见后者仍是原先那副低眉敛目的面容,眸带怯色,不敢与她的眼神相接。
这便是父亲晏行简的侧室,出身贫寒人家的白氏姨娘。
因了出身低微,身为庶母,在嫡长女面前仍然是自觉矮人一头,平日里为人也小心谨慎,不敢在诗书传家的晏府里稍稍行差踏错一步,但也脾性懦弱,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容,因此常被下人议论上不得台面。
前些日子生下一子,然而并不为此生骄,仍然事事恭谨,操持府中家务,安安静静的性子从不与人结怨。
“姨娘如此消瘦,都说才生产不久的人不能太过劳苦,还是要多多休养为上。”晏蓁虽少与她交心,但也对她并不厌恶,一时便随口关照了几句。
不料白氏还未回应,站在她一旁的素服妇人却抢了先:“晏大姑娘心善体恤,不过我妹妹是穷人骨头,惯能吃苦耐劳,这些家中杂事还是能维持的。”
这声音很是陌生,语气也有些不善,晏蓁不由得寻声望去,却见说话者一对细长吊梢眉,衬得那双柳叶眼愈发纤薄,颊上生了两枚小痣,五官与白氏颇有几分相像,却更貌美精致些。
“宪英!”白氏立刻低声止住她,嘴角又勉强扯出一个笑,抬首去瞥晏蓁脸色,尴尬道,“大姑娘,这是我娘家妹妹,过来暂住几天的,一时嘴快,但也说得不错,我哪有那么娇贵,休养一月便已大好了。”
“原来是家中贵客,敢问姨妈夫家贵姓?”晏蓁虽对这嘴快妇人印象不佳,但仍向妇人行了个礼,温声询问。
“大姑娘礼重了,草民担不起贵姓,我那短命郎姓柳。”
此言一出,晏蓁再看她白衣素服,知她不久前丧了夫君,故此戴了一身孝。
于是沉声道:“斯人已逝,还望姨妈节哀,既然姨妈无事,不妨在鄙府多住些日子,就当自家看待。”
见妹妹动了嘴唇还想说话,白氏不由着了急,忙向嫡女道:“大姑娘,你阿耶已在厅上等你多时了,闻得姐儿死里逃生,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你们快带着大姑娘回家。”她吩咐着,几个女侍闻声过来,拥着晏蓁进了门。
柳姨妈话被骤然打断,不禁不悦,拉过姊姊衣袖,示意她随自己趋至角门一旁,皱眉低语:“姐姐方才气势全无,全被那大姑娘压得死死,你也是有了儿子的人,腰杆为何不挺直些?芸哥儿如今是大人膝下独子,有了他傍身,你还怕一姑娘做甚?”
“妹妹,你还是少说几句。”白氏瞄一眼周围窃窃私语的仆婢,见他们未瞧过来,方才劝说,“大姑娘是大人千金,身份何等娇贵,我们又是什么出身?哪敢与她争竞。再者,若非大人垂爱,我如今连在这府里糊口的机会也没有,咱们还是安分些吧,做好自己的本分,守着芸哥儿长大,我也能熬出头了。”
柳姨妈仍是恨铁不成钢:“正是因为姊姊你什么也不争,大人才不愿扶你作正,就算为芸哥儿将来打算,你也得往上爬一爬呀!”
“宪英,我不比你,你生得好,又识字,能说会道的,故此心气高。我相貌平平,小时又被卖了在主人家为婢,即便大人真将我扶正,外头难道不会笑掉大牙?现今大人将管家之责托付于我,也让我执掌中馈,这已经是对我莫大的信任了,我还敢奢求何物呢?”
“姊姊一提管家,我也有话不得不与姊姊说。适才我在晏大姐儿面前那番言语,你怪我抢话,其实我可瞧得真真的,那姐儿明面上让你将养身体,暗里可是想趁机夺回你的管家之权哩!”
白氏却叹气,不远处已有贴身女侍走过来,只能长话短说,一面转头:“这事本就该是属于大姑娘的,我也不过是代掌罢了,哪有什么夺不夺的。”
“你——”柳姨妈还欲再言,白氏却已被女侍扶回府门,双腿已经迈出了门槛。
她不免心中暗恨,腹诽自家姐姐几句,面上又摆出和蔼姿态,也跟着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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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虽不是钟鸣鼎食大富大贵之豪族,亦独成一方气派。
府中陈设处处拙中藏雅,正厅一张檀木填漆桌几,两侧摆几对花梨木交椅,正中列着一把百鸟朝阳座,隅角还放了数只官窑白瓷瓶。
主人向来风雅,喜好熏香,厅内金兽炉徐徐燃几缕瑞脑气息,足可见其文人品味。
晏蓁踏进前厅,而后双手交叠于额前,跪伏于地,向正中站立的常服中年男子盈盈一拜。
“女儿拜见阿耶。”
晏行简忙搀起,却觉她手臂不堪一握,再细细打量女儿脸容时,见她肌肤苍白,本就身段娇小,这下更显得单薄,自己眼中已然含了几分泪。
“宝儿……你能逃回……是列祖列宗保佑之幸。”他唤着女儿小字,终是为人父,不好在女儿跟前掉泪,嗓子却已粗砺,面上尽量平和道,“你这一路风寒霜雪,必是不易,这下终于得归,好生养着身子吧。”
晏蓁垂眸:“女儿谨遵阿耶嘱咐,只是想起舅父舅母惨死,心中难以平静,还望阿耶辅佐楚王诛尽朝中奸贼,为舅父舅母报仇。”
话未终了,已然哽咽,珠泪垂落,湿透半边面颊。
晏行简亦是不禁感慨,仰面往天,想起妻兄为官多年一世清名,与自己亦是志同道合,今日不得善终,他也难忍心中摧折。
“你舅父杀身成仁,以血鼓动天下士子同仇敌忾之心,加之宦党内部亦不和,我料不出多久,奸贼必生内乱,到时楚王伺机北上伐之,江山一统,必能为你舅父报仇雪恨。”
晏行简娓娓道来,在晏蓁心目中,他向来沉稳多智,甚至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能,此言既出他口中,自然可信。
于是她以手拭泪,倾身向前一礼,“如此,血海深仇得报,天下也可重归安宁了。”
“可惜阻碍亦是重重。”晏行简负手而立,语气郁郁,“群狼环伺,共逐其鹿,各地藩镇割据,集中天下多数兵力,相互征伐,楚王争霸之路不易啊……光说在楚地,那荆襄节度使裴侯手握重兵,虽暂时与楚王结盟,但也难保日后生变,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似乎听过此名,晏蓁心生好奇:“裴侯?莫非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裴琰将军?”
“正是,宝儿久在深闺,如何得知外男名号?”他也诧异。
“女儿在京城时,听得其他贵女议论,说他年纪轻轻驰骋疆场,曾以千骑大破突厥五万人马,自此威震天下。”晏蓁也不多语,只将听闻的传言略略述了两句。
“他确实是年少英雄。”晏行简颔首,端起青玉茶盏,一饮而尽,“楚王为与其结盟缔约,已为长子向其嫡妹裴氏求亲,择吉日便会完婚,到时请帖送至,你也该去作贺。”
“临曜兄长成亲,我岂有不庆贺之理?”总算闻了件喜事,晏蓁眉目也稍稍舒展。
楚王长子李临曜,亦是其正妃所生嫡子,为人谦谦如玉,礼贤下士,人皆称其贤世子。
晏蓁小时经常在楚王府中耍玩,也是自小便认识他,如今友人成家立室,她亦由衷欣喜。
不想晏行简却作色,语调竟颇为严厉:“不可再如此称呼!世子便是世子,怎可直呼其名,不知礼数!”
晏蓁喏喏:“阿耶教训得是。”
“还有,你与那二公子也应疏远些。”晏行简道,“你们如今都大了,岂可再如小时那般亲密无间?传出去也有损你的名节。”
她素来听话,点头称是,却听父亲又说:“你白姨娘为你添了个弟弟,才足月不久,生得甚是冰雪可爱,你可去看看。”
见家主有令,一旁端茶女侍应声上前,引了晏蓁前往东边厢房,穿过游廊,一路分花拂柳,躬身为她打开门。
房中未点烛火,只有外头白亮亮的光透过窗户纸钻进来,婴儿被包裹在锦缎襁褓中央,小小的一团,安安静静地睡在那张紫檀木摇床里,恰如藏于深海的一颗夜明珠。
晏蓁侧卧在旁边的软榻上,一双眼眸专注地凝视着他,屏住呼吸,生怕吵了他的安睡。才满月的婴儿争是最可爱之时,小嘴粉雕玉琢,肌肤白皙,近乎透明,宛如蜜桃的脸颊肉鼓鼓的,睫毛在嫩白眼角投射出灰色的阴影。
就这么一语不发地盯着看,她只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
她轻轻伸出手,穿过严实的包被去触摸他的脸,指腹柔柔地感受婴儿脸上的软糯,心里早淌了一窝水,正在暖暖地流动着。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白氏。
见了榻上这副场景,妇人脸上不禁晕开一抹笑意,眉目柔和,轻声细语:“大姑娘可喜欢芸哥儿?”
“芸哥儿?”晏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我很喜欢弟弟,姨娘生他辛苦了。”
“生儿育女是本分,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白氏下意识答道,一面弯下腰,素手晃了晃那张摇椅,爱怜地看着儿子。
“我想了想,还是要跟大姑娘说一声。”眼眉一转,她又垂下头,略有些局促不安地揉着淡色比甲的下摆。
“姨娘但说无妨。”
“我想着,大姑娘既已回来了,那管家的事……也应交给您了。我一介妾室,认不得多少字,算起账来经常有心无力的,下人也多半不服我,但大姑娘你才华出众,料理这些想必是得心应手,他们对你也是服气的,是故还是由你来打理府中事务,如此更为妥当。”
晏蓁推辞道:“我一个未出阁的闺女,经验浅薄,还是姨娘来吧,您毕竟见多识广,肯定比我管得好。”
白氏却像铁了心:“你瞧,我还有你弟弟要照顾,乳母虽然好,但终究比不得亲娘知冷知热,哪有多的功夫去理家呢。”
“但我此前从未管过钱账之事,若出了差错反倒不好了。”
白氏坚持:“有郑嬷嬷帮忙,我想你是很快便能上手的,其实说难也不难,只要亲手去做了,便知并不多么繁杂。”
她语气殷切,直至于要来拉自己的手,见她如此执意,晏蓁也不好推脱,只得权且应下。
“既然姨娘这么说,那我便试试,姨娘只管宽心看顾弟弟便可。”
白氏方才吁口气,敛去额前碎发,直起身:“那我去唤郑嬷嬷,让她过来带你回房,好生休息一会儿。大姑娘是不知,她在得知凶讯时,听说你也生死不明,哭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唉,”
她伤感地说,又拿帕子拭了泪,“都快花甲的人了,那次是真险些见了阎王爷,我见了都忍不住和她抱一团哭。”
“让姨娘费心了。”白氏待人向来真诚,那话倒也并非虚言,晏蓁想着,又对着庶母深施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