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说京城传来的消息?”
“什么?”
“朝中颜仆射与吴尚书一家被害,满门忠烈,真是可悲可叹哪!”
“奸宦横行,害死忠良大臣,如今天下大乱,大半罪责皆出于阉党篡权,其罪可诛!”道边行人无不愤愤然,慷慨激昂声早传入晏蓁耳中。
一路风餐露宿,终于行至荆襄地界,才稍稍能停顿些许。
她解下水囊,润了口早已干涸的喉咙,想起已死于宦官之手的舅父一家,泪水忍不住盈满了眼眶。
但她又忆起舅母让她求父亲报仇,临别时那哀戚神情如在眼前,又不禁快马加鞭,只想着快些到父亲身边,向他禀明这一切。
她听闻父亲晏行简极受楚王倚重,是其帐下谋主,楚王事事都要问计于他。现今朝中宦官扶持了一个傀儡小皇帝,又是个病恹恹的种,只怕也活不了多少年。
晚唐之时,各地藩镇割据,诸侯并起,无不觊觎着洛阳那方正统皇位,纷纷逐鹿中原,只待能者居之。
而楚王正是最受天下瞩目的宗室诸子之一,虽然如今从兵力、田粮、人口等方面都并不拔尖,但实力仍然雄厚,加上爱民如子,又有着李姓皇室的高贵血统,自是比那些叛军乱臣有了得天独厚的民心优势。
而她自己也与楚王的次子李临晔一同长大,后者比她小了半岁,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他向来寡言少语,外人看来安静无波的性子,心思也极深沉,虽然年轻,仍能让人嗅到他胸中隐藏的城府。
这位贵公子生性风流,常于万花丛中翩然而过,却唯独待晏蓁真心,并且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得到后赠予她。
只是楚王厉行节俭,以身作则,自是不允许身边亲人豪靡奢费。
晏蓁一直记得,当年她读到隋炀帝为看琼花浩浩荡荡下扬州,便也笑说想看看这传说中倾国倾城的花长什么样。
本以为不过是一句玩闹,一旁的李临晔却当了真,从来不事张扬的他,竟暗地里命了一群宫仆不远万里,费了多少银两,为她前去移栽一株莹白琼花回岳州。
可惜事败,跪在楚王面前被喝问时,他硬是咬紧牙关,怕晏蓁被她爹责骂,坚持说这是一己私欲,方才做出如此荒唐举动。
当地水土本不适宜种植琼花,当晚那一朵冰肌玉骨便枯萎成泥,而李临晔也足足被打了三十鞭,直打得满背猩红,唇角也淌了血。
红痕沾湿了他的下颌,显得格外触目,晏蓁颤着手替他上伤药时,他一声未吭,只悄悄抹了唇角的血痕,低低喃了一句:“可惜没能让阿姐看见那花。”
不多久,晏蓁便被送去了京城舅父家,两人就此分别。
虽然别了三年,但李临晔时常递信过来,随信送来岳州吃食,以及一些他认为女子会喜欢的玩意,并都会在信的末端殷殷切切地写上一行字——
“只盼阿姐速归,同往广陵,共赏琼花。”
晏蓁每次念起,心内都会生出波澜。
但这时,脑海中又飘出出逃前夜所做的噩梦。
虽然她认不清梦中新帝模样,他的言语也是朦朦胧胧未听清楚,但梦中的无助感仍然令她后怕不已。
那人似是一个无所不为的疯子,若真的预言了日后场景,那又该……
不过是个荒诞不堪的梦罢了。
晏蓁摇摇头,把这念头驱散,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疾驰的马蹄。
本不欲理会,奈何那一行马匹已冲到了她面前,伴着一阵猥琐笑声,直接拦挡住去路,迫得她两手一提,拉住了掌中缰绳。
前路被阻断,她被迫抬首望去,却见是几个头扎布巾、满面油光的精壮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被掩在黑纱中的脸孔。
“瞧这丫头身材不错,想必面容也生得不差,哥几个今朝可算是逮到宝了。”为首的黄衣汉子揎拳捋袖,冲身边同伴大笑。
旁边人亦附和,粗厚的嘴唇上下翻动:“我们已有三日没抢到一文钱了,没想到今天撞上个宝贝,看来真是老天眷顾。”
晏蓁骤而心下一沉。
她扬起马鞭试图自卫,摆出凶狠语气,大喊道:“你们敢动我!我父亲是楚王!若是让他知道,你们必不得活!”
话锋凌厉,对面马蹄稍顿,这帮劫道贼人似是真被慑住了。
须臾,他们不禁转头,面面相觑了片刻,又用一双油光发亮的眼打量起马上的娇弱少女。
“少放屁。”黄衣汉突然不屑地呸了一声,一面又要冲过来,“楚王之女金尊玉贵的,出门必是前呼后拥,哪会是你这般孤身一人行走在荒郊野外?”
身侧同伴立觉有理,再次挂上那副邪□□容,三言两语道:“小丫头小小年纪倒挺机灵,还想灌黄汤骗老子!”
眼见着那几双脏污的手就要伸过来,晏蓁忙驱马后退,奈何后面也被人围住了,前后已如铜墙铁壁,动弹不得。
顷刻,黄衣汉身上沼泽鱼虫的臭气钻进鼻中,裙摆已被捏住了一角,绝望如漫空乌云,只刹那,铺天盖地覆住心口。
晏蓁只得闭眼,却听嗖一声,身侧的风瞬间破开。
旋即,一道沉闷的坠地声随之而出。
她睁开双目,惊得瞳孔瞪圆——
黄衣汉竟被射落,面朝泥土,一支长箭贯穿胸背,鲜红的血从中汩汩地冒出来。
一行人都陷进了怔忡,待反应过来时,面上露出惊恐神色:“官军来了!”
只半晌功夫,尽皆四散逃开,片刻后竟已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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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收弓入囊,劲瘦的指节白皙如玉,隐约透出青色筋骨。
“大人好箭法!”旁边黑衣小厮眼见主人适才神射,不免心中赞叹,“真乃是李广再世!”
男人淡道:“走吧。”
小厮讶异:“不去瞧瞧那姑娘么?您毕竟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也不知是否凑巧,野外的疾风忽然呼啸而来,吹起远处少女面上遮掩的黑纱。
骤而,凭空露出一张娇容,恍如三春枝头一朵新桃,虽是脸色疲惫,看得出已长途跋涉许久,然而窈窕动人,纤纤玉质,足以教观者挪不开眼。
男人却视若无睹,无一时便转了眸光。
“随手一箭,算什么恩惠。”男人眉目清冷,随即双腿一夹马腹,转眼纵马离去。
小厮见状,只能恋恋不舍地又巴望了几眼,快速跟上主人已然驰远的步伐,一面遗憾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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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晏蓁心内只觉后怕与庆幸。
虽是天下大乱,流寇强盗甚多,万幸天无绝人之路,终究有个好心人出手搭救。
只是待她四处寻望时,却再未见到那个善射恩人的身影。
似乎此等救命大恩,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天色已晚,黄昏降临至尾声,夜鸟与乌鸦的悲啼撕裂宁静,惹人心颤。
“阿姐!”
徐徐凉风中,激越的男声还未落下,不远处已有人驰至近旁。
而后滚鞍下马,伸出手臂,示意晏蓁下来。
晏蓁初时起疑,下意识往后一缩,那人却仍定定凝视自己,透过薄暮夜色,她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一双上挑微狭凤目,眉尾细长,薄唇略抿,下颌柔和中带了几分锐利,竟有些许特属于女子的秀气,堪称资质风流,姿貌昳丽。
此刻,那双明亮凤眸正热切地注视着她,倒映出她由惊异转而喜悦的表情。
“阿姐还认得我吗?这三年过去,我一直在怕阿姐记不得我的脸。”
“阿晔!”
晏蓁几乎是纵身跳下马,语气娇嗔地唤了声他的名字,随即被他拥入怀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多日来持续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压抑许久的眼泪立时被勾起,连日逃亡,这千里的路途,期间多少酸楚艰辛,终于在见到第一个故人时尽数倾泻。
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前额抵住李临晔裸.露在外的脖颈,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沿着细腻纹路陆续蔓延,渗至他滚烫心口。
“阿姐,京城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缄默中,他解下身上斗篷披于她肩头,将她包裹入怀,娇小玲珑的身躯在高大身影下越发显得小鸟依人,腰肢纤细如纸,甚至能被他一只手臂牢牢圈住。
沙哑嗓音缓缓流入耳畔,“我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就很担心你,就带了人来寻你,派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我找了整整十日十夜,洛阳到岳州的必经之路,我都细细查看了一遍,终于等到了阿姐。”
闻言,她从他怀中抬首,微微离了他的身子,眼眸专注,含着一泡清澈珠泪,水汪汪地凝视面色苍白的少年。
他本就瘦弱,此刻皮肤更是纤薄得近乎透明,额角汗水涔涔,眼下乌青如雨前苍云,沉沉坠于她心底。
与此同时,李临晔亦在安静端详她的面容。
“阿姐,又漂亮了。”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犹豫着抬手,似是想触她面庞,但又像顾忌男女之防,借敛袖之机收了回去,侧首轻咳了一声,“我已派人回去向晏伯父报了平安,他也很担忧阿姐的安危。天色不早了,我替阿姐寻家客栈投宿一夜,明早再启程吧。”
晏蓁轻颔:“好。”
困意一阵袭来,她说话也有气无力,只想着赶快找到歇脚之地,好舒舒服服睡完这几日第一顿安稳觉。
李临晔见她首肯,不禁扬唇微笑,便欲上马起行,跨上鞍时,晏蓁瞥见了他腰间佩剑上的剑穗。
桃叶形状,做工精细,以墨绿丝线织就,浅绯纹样交错,瞧上去玲珑小巧,与他那柄古朴沉着的剑相得益彰。只是边缘的垂苏有些脱落了,略显美中不足,看得出主人常常佩戴它。
她笑道:“你竟还带着。”
他闻言一愣:“什么?”
反应过来后,眸光闪烁了一瞬,“阿姐送的东西,我当然要一直随身带着。”
这是当年琼花一事害他挨了三十鞭后,晏蓁心中过意不去,隔日连夜织了条剑穗给他。
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但李临晔如获至宝,当即便缠在了剑鞘上,晏蓁很快也将此物忘了,不想他竟保留到了今日。
“有些旧了,我来日再为你打一个新的。”喉中吐出此语,晏蓁一时心中滚烫,竟分不出是何心情。
她这几日实在太累了,疲于奔命的紧张终于得到释放,困意也瞬间侵入大脑,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乏力绵软,螓首就这样往后一仰,当即瘫倒在地。
李临晔听到响声,面色大变,几乎是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见她呼吸平稳只是睡着了,才长舒一口气。
但地上是万万睡不得的,胸腔骤然剧烈起伏,心脏也生出一阵突如其来的狂跳,惹得他眸光似火,全身滚烫如被沸水淌过,只能强行咬唇压下。
稍稍平静后,他双手挽起美人纤腰,又不敢惊动了她的睡眠,轻轻柔柔地环住她的身体,一同上了马。
“若能如此,那便劳烦阿姐了。”眼神锁住怀中美人,他低声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