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少年 第3章 第三章

星期六是不用上晚自习的，第二天是难得的休息日，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哄地散场了。

教室空荡荡的，一整天的热闹冷却下来，只有粉笔末和灰尘还在不知疲倦地飘荡，橘黄色的光照耀着它们，好像照耀着学生们落下的白日梦。

陶居然用湿抹布把黑板擦亮，数着反光里的那些课桌。班长，学习委员，小组长，他自己……课桌上的一座座书堆也沉默地注视着他。

擦完黑板，用另一块抹布擦干净饮水机；倒掉积水，把抹布晾在窗台上；拖干净课桌间的走道，将那些“离经叛道”的桌子摆齐；最后站在讲台上巡视一遍，背上书包离开。

刚走出门，与靖如风迎面撞上——他眼帘微垂，目光从纤长浓密的睫毛底下投过来。陶居然侧身一避紧贴在门上，原地立正盯住脚尖，两只手捏着书包带子，胸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靖如风径直走向座位，弯腰从课桌里拿出一本书翻了翻就离开了。

陶居然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离开后的暗淡天色，又转身看了看他的座位——他的桌子方方正正，跟他的椅子靠在一起，对得很齐，落在上面的已经是一片灰白色没有温度的光了。

他抓紧书包穿过校园，操场上有人踢足球，篮球场上有人打篮球，跑道上是正在训练的体育生和散步聊天的姐妹团。

同班的一群男生在打球，有齐凉州，还有那个在走廊碰到的男生——好像叫方子格，跟何啸一个班，长手长脚个子很高。他和齐凉州配合得非常默契，两人频频进球，秒杀全场。齐凉州神采飞扬地摸一把湿发，勾着球拔地起跳进了个三分，哨子一响半场结束。

风欢呼着过来凑热闹，可惜没人理它，它只好逃到角落里，抛起几片叶子，看它们被人踩来踩去。陶居然在夕阳下走着，直到影子融化在暮色中，风声渐大，无数光点在城市中闪烁起来。

他走过五个站，在一片老旧的建筑前伫立良久，看它裸露的水泥墙壁、黑洞洞的方格窗户。小区是上个世纪建成的，绿化面积很小，现在已经堆满了碎石块和扭曲的金属窗框，还有各种各样的建筑垃圾。周围光鲜亮丽的大楼衬得它越发简陋灰败，飞速发展的城市正在覆盖所有过去的东西，那改天换日的力量真叫人心惊。

陶居然坐上公交车，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期，车上还剩两个空位，他没有坐。他抓住立柱扶手，头靠在上边，无声地看着玻璃窗上一闪而过的人和景物。

到了兴盛街下车，他照例去陈记面馆吃面，牛肉面卖完了，服务员问他要不要三鲜的。对方额上汗津津的，凹陷的眼睛似乎在说：就这个吧，选这个吧，别再有其他要求了。陶居然不吃火腿肠，但更不想让人为难，于是点头结账。

他坐在两面是墙的角落，客人来来去去，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时刻寻找着点单加饭要小碗小勺的客人。

这家老馆子分量大滋味足，来吃饭的都是老主顾。大人们边吃边聊天，小孩子待不住，围在他们脚边跑来跑去，被呵斥了也不在意，安静两分钟又开始四处打量。

一个戴黄色帽子的小孩儿拉着妈妈的衣摆眼睛往陶居然身上看。陶居然冲他笑了一下，小孩赶紧收回目光，用脚钻着地板，从帽子里跑出来的头发被汗湿得一绺绺贴在额头上。

风在门外疾走而过，这样的天气可容易着凉啊。

走出面馆的时候，马路两边的小店都亮起了霓虹灯，蓝的黄的白的闪个不停。这条街都是老店，饭馆的招呼声、理发店的音乐声、服装店的砍价声从门店里涌出来。急躁的汽笛声和刹车声被夜风卷起，久久地盘旋在马路上，高耸的路灯照耀着星河般的车流。人们都出来了，穿着靓丽的女孩、出来散步的老人、带着孩子的夫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又一齐把夜风撞得晕头转向。

陶居然贴着行道树不紧不慢地走过老街，到了兴盛路与繁华大道的交叉路口，夜市开始繁荣。何啸家的烧烤摊在巷子里，位置有点偏，好处是不会吹到马路上的灰尘。何爸爸说生意差一点没关系，东西一定要干净。

陶居然到的时候已经有过一轮生意了，何爸爸正在串肉，见他便笑：“然然来了，吃过了吗？”

他把包放好，先打水洗手：“吃过了，吃的三鲜面。”

“吃饱了吗？阿啸，你给然然烤个鸡翅，他爱吃的那种！”

陶居然忙说：“不用不用！我很饱！”他系上围裙给何啸打下手。

何啸忙得热火朝天，抬头冲他笑：“去招呼客人吧！”他两手并用，翻面、刷酱、撒料，油滴入火中，“滋啦”一声碳烟陡然升起，孜然的香气在空中爆开。他眯了眯眼，胡乱用袖子擦汗。

何爸爸把五花肉串好又去洗韭菜，提醒道：“别忘了给然然弄点吃的。”

何啸诶了一声：“一会儿不忙的时候吧，这会儿他不会吃的！”

何爸爸笑着点头：“也是。”

天气开始变凉，正是贴秋膘的时候，生意不比暑假那会儿差，陶居然帮着点单、端菜、结账，何家父子一个准备食材一个烧烤。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何啸想用冷冻肉，这样就不用自己花时间串，何爸爸坚决不同意，他怕肉有问题吃了闹肚子，何啸不得不依他。他们家地方不大，人手不足，但何啸手艺好，食材也新鲜，回头客挺多。

有几个学生吃完了还问能不能送外卖，他们是旁边体校的，一个月只能出来一次，食堂早就吃腻了，每晚训练完都饿得睡不着，食堂的夜宵太难吃了。

陶居然小声说：“不好意思，忙不过来，送不了外卖。”

他们走了以后来了一对小情侣，女孩想喝饮料。他们这儿没有，得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男孩忙着玩手机，招呼陶居然：“能不能跑一趟？”

可以是可以，但几个桌子都坐满了，还有客人等着结账……陶居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好。”

何爸爸腾开手说：“我去吧。”

女孩儿看到何爸爸摇着轮椅出来，顿时红了脸，捶了男朋友一下，不由分说站起来，提着包冲到马路对面去了。

客人们来来去去，不想做饭的一家三口、出门聚会的朋友、上完辅导班的初中生……一波又一波。陶居然忙得脚下打转，快到十点的时候人终于没那么多了，他收拾桌子的时候发现那个女孩儿留下了三瓶矿泉水。陶居然把瓶身的水珠擦干，先给何爸爸一瓶，最冰的那瓶给何啸。

何啸拧开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陶居然拆开一张湿纸巾递给他：“歇会儿吧。”

他喝完水，抹抹嘴，把最后一桌客人打包的东西准备好，系了个了漂亮的蝴蝶结。

客人扫码结账，临走前还问：“小帅哥，你们每天都在这儿吗？”

“是的，欢迎下次再来！”

“一定一定！”

何啸扭扭脖子抻抻手臂，把烤架里的碳埋好，红色的火星在灰白的炭渣里爆闪了几下。他走到水桶旁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何爸爸见了，翻出干净毛巾：“别用冷水！都入秋了小心着凉！”

陶居然接过毛巾递给何啸：“听叔叔的。”

何啸胡乱擦着头发，他额前碎发略长，一丛丛凌乱地交叉着，下边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像草野上空的星星，风吹不动雨打不落，不知疲倦地闪耀着。

他笑起来：“放心！累不累？想吃点什么？”

陶居然想了想：“玉米吧，好久没吃玉米了。”

他看着何啸烤玉米，何爸爸看着烟气习习巷子，笑着叹气：“今天的东西差不多都卖完了，一会儿就收摊吧。现在不比夏天，晚上冷，出来的人就少了。”

何啸看看时间，对陶居然说：“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明天早点来，我去买你最爱吃的小笼包！”

“不用这么麻烦，你早上多睡会儿。”

何爸爸笑起来：“明天我去买！你们都睡到自然醒！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多睡觉，好好吃饭，看你们瘦的……”

人一少流浪猫就多了起来，一只小狸花猫藏在墙角，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烧烤摊。陶居然蹲下与它对视，小狸花在墙缝里躲了一会儿，探出半个脑袋，叫声软绵绵的。陶居然回头望何啸，人和猫表情是一样的可怜。

何啸拿了点烤熟的肉和火腿肠给他。陶居然把肉推过去，猫观察了半天，飞快地叼走一块，藏在墙缝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陶居然轻轻地摸它的脊背：“怎么脏兮兮的？妈妈呢？”

何爸爸看着这一幕，随口问道：“然然，听说你们班来了个新生？是复读的吗？怎么高三了还转校？”

“好像不是复读……我也不太清楚，是个男生，个子很高。”

何啸把烤好的玉米递给陶居然：“他还坐然然后边呢！”

“是吗？你跟他说过话吗？好不好相处？成绩怎么样？”

该怎么形容呢——

“我没听他说过话……他经常逃课。”

说到这儿他似有所感地抬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口等红绿灯。

“哦，这样啊……”何爸爸笑了笑：“听起来是个有个性的孩子！”

“他好像跟人打架呢！还伤在脸上，全班同学都看见了，是吧然然？”何啸冲陶居然眨眨眼。

何爸爸有操不完的心：“打架啊？打架可不好，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大人说啊……”

正说着，旁边吃小龙虾的一群青年吵嚷起来，不知哪句话没说通，推推搡搡之间把桌子掀翻了，有个酒瓶差点砸到何爸爸身上。陶居然离他最近，立刻把他推到安全的地方，何啸挡在摊位前，警惕地观察着。

轮椅卡在水泥缝里推动不得，何爸爸只能着急地喊：“阿啸！然然！快过来！”

“没事！爸你别过来！”

陶居然走到他身边，小声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一个凳子径直飞过来，何啸一脚踢回去，塑料凳子彻底变形。

这一举动不知怎么惹恼了其中一个小混混，他喝得满脸通红，像一只熟透的龙虾，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明明脚步歪歪扭扭，却力大无穷似的：“哪来的小崽子！”嘴里污言秽语，冲上来要打人。

何啸不躲不避，陶居然正要去拦，一只挎包从半空中射过来，砰地正中那人的头！

“啊！”

何啸愕然地看着倒地呻吟的男人，捡起那只包。包的主人站在路口，绿灯闪烁几秒又转为红灯，车辆川流不息地驶过。

陶居然在他耳边小声说：“他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叫靖如风，立青靖。”

靖？这个姓氏倒是少见……何啸看不清靖如风的样子，只觉得他异常高大，抬脚跨过小混混，走到马路对面把包还了回去。

一场发生得莫名其妙的混乱因为路人和摊主们的介入消弭于无形，那些喝醉的人相互搀扶着，埋怨着老天，数落着社会，骂骂咧咧地走了。

夜市又恢复了原状，这样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陶居然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玻璃片，碎片里反射的红黄绿三色光芒不停地交替着。

没一会儿何啸就回来了，“他人还蛮好的。”他蹲下来把玻璃渣收拾干净：“然然，你可以和他交朋友。”

陶居然没有说话，何啸看着他头发上乖巧的旋儿，笑道：“别害怕，他是个好人，应该不难相处。”

陶居然当然知道他是好人，但他刚刚还说了他的坏话，这么远的距离他有听见吗……怎么办？他会不会讨厌我？

当晚，陶居然抱着忧愁睡去，梦里仍是那个十字路口，红绿灯闪啊闪，车灯明明暗暗。靖如风站在那儿，只是一抹黑影，却在夜色中如此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