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交锋不可避免。见面地点是廖红选定的,其实想入酒吧很方便,但他就是不愿意。两位大股东视察工作,周一在这里谈事情,灵犀温泉营业五年来首次对外宣称整顿停运。
坚持健身多年,夏平明显比以前黑瘦挺拔。进来步子略沉落地却稳健,迈过最高一个台阶时,圆圆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他心里一直存着侥幸,或许打不倒他的能被他打倒。
圆圆是想入酒吧服务员。一年以前夏平将此兼并唯独没有辞退这个小姑娘,原因很简单,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是他们最后晚餐的唯一见证者。
那一晚,领带没丢。
最后一次在车内,两个人近乎窒息的亲密纠缠让他感到割肉一般的痛楚。撇下熟睡中的路菲,独自坐在候机大厅,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本能不希望她胡思乱想,他要给她找一些具体的事情做。这件事简单但办不成最好,这样她会一直惦记着,顺带也会想起他这个人。
自从酒吧挂上“想入”的招牌,圆圆即被告知领带的秘密。如果曾经见过的姐姐再次光顾此地,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和领带一并交还给她。
圆圆的年纪爱幻想。交付领带那一日,她感觉自己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那是她对爱情的全部幻想。若不是被夏平带来灵犀温泉,甚至不再好奇故事的进展和结局。
“夏总把这小姑娘收了?”廖红很少直截了当不留情面。
“我们真要这样说话吗?”听出对方并不友好的态度,夏平懂得这是希望他重新对待的意思。
“不然呢,这样出双入对?”
“不过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再多知道一点也无妨。这里已经清场如果只有我们俩你敢设想后果吗?”约见是廖红的安排,夏平进来之后简单环视一圈就知道仅开放了吧台和药池。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人喝了一点威士忌。廖红一向不胜酒力。一丁点下肚已经开始上头了:“怎么着?怕我揍你一顿啊?”
“不是。怕你喝多了,拖我下药池……不过保险起见,劝你不要和我一起下,毕竟现在我还没有确诊,随时都有感染别人的风险……”
夏平努力尝试把敏感话题说得松弛幽默。尽管这个话题首先刺伤的是他自己。预感到一场争执无法回避他想尽可能缓和气氛。相比对方的激动,他的沉静令人不安。
只在乎输赢和主次,他们的事业合作不下去。可是在感情问题上,不分出胜负无法称为纯粹。
这时吧台送来一些简餐。圆圆帮他们摆好餐具铺上餐巾,远远闪到一边不打扰他们继续交谈。
“如果没猜错,你很想见她,对吧?没关系,你去见她吧。”平静说完夏平切了一小块牛排。
听闻此言,廖红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以为掩饰得很好,还是落入了夏平的眼底。夏平故作不知继续缓缓说:“你一直比我幸运。所以,我不在乎,你比我更幸运一点。”
“快五年了,应该不会有事。再去复查一次,然后把事情摊开,躲在暗处不是办法。如果非要竞争,也放到明面上,我不想趁人之危。”
夏平苦笑一下:“兄弟,说这样的话有意义吗?我们现在还有决定权吗?接下来怎么选不是小菲的意愿吗?”
“那姑娘多大了?”廖红再将话题转回圆圆,“似乎有点喜欢你。”
“没问过。”夏平对此只是浅浅地敷衍作答,看不出这个女孩子对他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目测和叶子那年回来差不多,可也单纯得多。”
“不管怎么样,叶韵牺牲的光荣,怎么对这孩子我心里有数。”
“你知道她对路菲做过什么吗?”
“知道一点吧,逼她离开公关公司。”
“跟我来……”廖红起身走向药池。
不一会儿,专属VIP更衣间出来的俩人从两侧迈入药池。当然知道这病不会通过温泉传染。
圆圆端一个托盘,上面放两杯气泡水,垂眼睑走进来,将托盘置于可取位置,迅速闪身离开现场,消失前拉严最后一道幕帘。
这里再没别人,只有两个男人不着一物坦然相对。方便说话的时候,反而都不说话了。
“选部片子?”廖红率先开腔。
“随你,枪战?科幻?或是灾难……”
遥控器在廖红身后的置物台上。他欠了欠身,伸手只按了一个键,药池左侧整面墙的投屏立刻弹出《泰坦尼克号》熟悉的画面。
启动开关,他并不看屏幕,而是目光灼灼盯着夏平的脸,进入温泉以来那张看不出情绪波动的冷静面孔,此刻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尽管夏平做好了随时随地被揭伤疤的准备,但是被揭开伤疤的一瞬还是会有隐隐的疼痛。
“本来你觉得,可以坦然投入一段新的感情,你以为和栾洋了断得干干净净。可是这个病时时刻刻提醒你,你们之间曾经有过深入的结合。你以为这种结合可以随着时间流逝逐渐从记忆中抹去,可它偏偏以最可怕的面目环伺左右,甚至可能给你后来爱上的女人带去永久伤害。这是你过不去的坎对不对?”
夏平的身子往温泉池底沉了沉。下巴和嘴几乎没入水中许久才浮上来。带一丝自嘲说:“所以,这些年看我就像看一出戏?看我一次次爬起又跌倒,是不是有一种残忍的快感?”
“没你说的那么变态,只是不像你那么容易爱上一个人。
“难怪20年了小静姐之后没见你和女孩儿交往过。就说你比我幸运嘛,轻易爱上别人未必不是负担。”
“可能我求生欲太强了吧。”
“爱一次,死一次,求生欲强没什么不妥。当你夸我不怕死!”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泰坦尼克号电影自行播放,成了比温泉背景音乐更弱的存在。似乎都没有特意盯看屏幕,但是谈话内容和情绪又默默跟随情节延展。关于生与死看似不经意的讨论,正伴随着Jack挣扎在海面单薄的浮板上与Rose依依惜别的经典桥段。
喝光了气泡水,圆圆没有再进来续杯。后面似乎更不用看了,他们交谈也陷入僵局。原以为有一场激烈争夺,可是谁也不拦谁的道。
配合两个人的沉默,投屏上尽是沙沙的白点,一段播放结束,一段尚未开启。尴尬又落寞。
夏平以为,今天的谈话暂时到此为止,他做了一个出水示意对方没有反应,他准备先行离场,吩咐圆圆安排一下晚饭,觉得有必要和多年搭档吃一顿气氛更融洽的晚餐。
可是,还未完全从水中抽离,投屏上重新出现画面,像素比刚才播放的影片粗糙很多,画面依稀可辩,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他的女人。
她们也像他们一样,在这扇药池中分属两侧各自浸没。不一样的是,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便发生激烈交锋……声音没有画面清晰,因此更加惊心动魄。
他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四年前的夏天,疫病的慌乱中暂且死里逃生第一时间买了去往英国的机票,到达当地直接住进自家养老院,一年之后对极少人公布隐身原因,声称如将事实告知路菲将从此彻底地消失。
从未如此任性。大家不是怕他而是心疼他,好不容易抓住一只救生圈,四周却无可以抵达的岸。
正欲离开药池,复又坐回池边。沉吟半晌最后头也不敢抬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当时我在现场,宁肯救她的是你。”
“没想到叶子这样,妈妈刚刚离世,我又下落不明……我理解她的偏激,可是不能伤害别人……原谅我不知道这些,她从来没有提起过……”
“知道了又怎样?以为自己顾全了身边所有是最无药可救的自恋吧?有能力撇下她没办法让她活?”
“我一直希望她好好的……”
“我倒不觉得谁能置她于死地,周围都是服务员喊一声就有人来解围。事实上她没有任何反抗,若不是我正好经过,结局可能不是今天的样子。”
“后来呢?”夏平的语气陡然软下来。
“她怀孕了。”
“小菲是有福气的人。”
“她从来没怀疑这孩子是你的。”
“……”夏平把头撇向一边,不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对方继续发问:“有机会在英国做亲子鉴定为什么突然回国?害怕了吗?担心这孩子不是你的又想让她觉得这孩子是你的,很矛盾对不对?”
听到这里,夏平明显有些焦躁:“孩子是谁的重要吗?小叶子也不是我亲生的,如果我有责任抚养她,同样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对于不自信的事情,宁肯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孩子是谁的也许对你不重要,可是对路菲很重要。能不能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眼前这个人果然最了解自己。夏平的指尖微微颤抖,努力压制着抖动点燃了一支烟。进行到这一步明白对方挑选这里见面的真正用意。
“为什么这些年从没听你提起?”
“可以一时糊涂,不能一世糊涂。回来这么久知道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就一条领带暗示你的存在?”
“我不敢,时间越久越不敢。”
“蹲来的缘分不伤元气?是不是默认你服老了?”
“跟你说过那方面我不行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
“怎么试?现在这种情况……”
“现在算什么?继续让她抱有幻想?”
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三四个小时了圆圆第一次探头进来:“夏总,时间太长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你出去。”夏平朝她摆了一下手,随后又喊回来叮嘱了一句,“不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好的,夏总。”看他脸色不对应承着赶快离开。圆圆的突然闯入让他们都冷静了些。
“我知道怎么做!”只消片刻,夏平不再迟疑,砰地一下站起来,撩开幕帘进入更衣间。二十分钟之后,他带着圆圆,驾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