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喜欢,以后就跟着我生活吧?但你不用认我作爹,我依旧是你小叔叔,好不好?”
“为什么……”
他笑道:“你怕爹爹,是不是?但小叔叔一定会对你好,你愿意信我吗?”
采盛点点头:“小叔叔,采盛愿意跟着你,采盛一定乖乖的,不惹事。”
张谦文和张厚民都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有些意外。
张谦文起身,走之前丢下一句:“走之前把族谱改了吧。”
张厚民千恩万谢,也准备要走,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他看见张厚民:“大哥,大嫂哭得昏过去了……”
张厚民先是错愕,而后叹气:“她又不是不同意,如今又哭个什么劲……”
采盛听见,眨巴着眼睛看着张默冲:“小叔,我……”
张默冲揉揉他的头:“去吧,走的时候我接你。”
人都走光了,只剩阿聊和张默冲。卢燕济名声大,到哪处都有人请,这回又被昔日的同僚叫走了,故人逢谈,无非是抽烟喝酒,因此他没带阿聊,让她跟着张默冲。
张默冲看过去的一瞬间,阿聊低下头,掩过情绪,道:“我去买些吃的吧?”
张默冲是注意到她的情绪了的,说:“不用。”
他去拿伞,“有一家做汤圆做的极好吃的,我离了家再也没吃过,如今也不知还有没有,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阿聊站在原地:“你会对他好的,是不是?”
张默冲走过来,话里很认真:“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我没有做过父亲,甚至也没有经营过一段感情,照顾一个人是一件大事,可能确实不容易,但我不会儿戏。”
阿聊凝着他。
他比她大不了几岁,唯一的亲人刚刚过世,还在同无赖的亲戚扯皮,生活的重担好像一夕之间落下来,他无声承担着,却还不敷衍地给她承诺。
“嗯,”她点头。
两个人一出门,都被蹲在门外的张四吓了一跳。
他和四婶见门终于开了,一个谄笑,一个却没好脸色。四叔没好气:“怎么,你家的门我如今都进不得了?”
张默冲目色平常,转身小声对阿聊道:“你先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好不好?”
阿聊有点不放心,但明白他不想让她看见这些人的嘴脸,于是点头答应。
她还没走远,就听见张四毫不避讳:“我就直说了…你祖母的房子,当初修缮我是出了钱的……”
阿聊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不好的预感,只想赶紧回去,索性不撑伞了,一路跑起来。
“我不是明抢,而是来和你说理的。你堂弟厚化和厚臻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四里八乡一听我张四家连张摆婚床的地方都没有,哪家还会把女儿许给我们?我看祖宅气派,又空着,给你的弟弟们娶亲用,刚刚好。”
四婶在旁边小声帮衬:“是了,娶过媳妇,他们打拼两年,手头也就有了,到时候自然就搬出去了。”
没想到张四这时眼睛剜她一眼,嫌她没骨气。
“搬什么搬!那是我张家的祖宅!他张默冲……”
“四叔。”
张默冲站在窗前,让凉风把自己吹得冷静些:“四叔请回吧,要是让别人知道您儿子的婚房都是抢的,更不会有人把女儿许过来了。”
“你!”张四猛的一拍桌子,震得木屑四飞,“畜牲!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四婶劝他:“谦集……”
“原来四叔也算是我的长辈?当初是谁逼我母亲改嫁的……”
“住口!”
张四个子矮,此刻脸都紫了:“你读了两年书就不认识爹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些什么,什么地质研究,不过是盗人墓偷人骨的寒酸东西,供你读大学有什么用!”
张默冲听着,觉得很可笑,心里沉了一下,这时却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影。
阿聊很冷静,径直拿起张四面前的茶盏摔到地上,捡起一张碎片对准张四举着,神色都不变:
“你出去。”
张四懵住,反应过来正要勃然大怒,张默冲已经冲到阿聊跟前护住她,阿聊避了一下,依旧举着碎瓦:
“你走不走?”
她几乎是很淡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四婶吓傻了,赶忙来夺阿聊手中的瓦片:“哎呦姑娘,有事好好说呀!”
一个小姑娘而已,张四瞧清楚气得要背过去,一巴掌想甩过去,却被那姑娘眼睛里的果决和冷气给骇到了。
“你……罢了!”
他一甩袖子,气愤离去。
张默冲赶紧过来要看她的手,阿聊丢掉瓦片低头避闪,朝后退了一步。
“阿聊。”
阿聊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又冲动了。
她做事冲动这一点,施阿妈不知道说过她多少回。阿聊以前在学校里上学时,有男孩子扯她辫子,她就一定要还回去,直接撕了他的书;有人钱拖欠裁缝铺的钱不还,她会直接堵住门,将欠钱的人关到答应还钱为止。
施阿妈很纳闷,像阿聊这种平时不言不语,恭顺听话的孩子,怎么有时候争起来毫不留情,甚至显得狠心呢?
在杨家的时候,杨先生总是把誊写病例单的工作交给大女儿,阿聊十一岁刚学会写钢笔字后,杨小姐就命令她替自己做这项工作。
虽然是被人命令做事,但阿聊心里其实很愿意,因为能坐下来写字而不用去搬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在享福。
有一回杨先生翻看病例单,觉得字面整齐好看,便把大女儿叫过去夸赞,阿聊听见后,第一回没忍住多嘴了一句:
“那是我写的。”
但杨先生摸着摸女儿的头,没听见她的这句话,杨小姐却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当天晚上撺掇母亲,饿了阿聊一顿。
阿聊晚上饿得胃里直泛酸水,打开自己住的储物间里小格窗透风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好像服软,也不会改变一些事情的结果,那还不如去争,去抵抗。
……
“吃的我买回来了,你记得吃,师公刚刚让人叫我,我先走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刚要走,手腕忽然被他拽住,张默冲沉声道:
“阿聊。”
他这么叫她,阿聊忽然很后悔自己的做法。
她不该添乱,不该让再让张默冲有负担的。
但她如果坐视不管,还会有谁站出来帮他一把?
但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要帮助。
“这不叫冲动,我知道你心里有数。”
阿聊有些意外,抬起眼,不期然撞上他漆黑的双瞳。
“不过下次要想想,万一他要是打你怎么办?”
她反问:“你难道是因为他打你才不还口?”
张默冲一愣,气笑了:“你这什么脑袋瓜子。”
他轻轻捏着她的袖子,认真查看她的手心。
阿聊忽然平静了。
“你叔叔,好像腿脚不好?”
张四好面子,最怕让人看出来自己身有残疾,当初瘸了后刻意训练了许多年,就是为了让人不看出来他的跛姿。张默冲没想到阿聊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嗯,”他去取簸箕打扫碎茶盏,“年轻的时候摔了一跤,右边小腿好像没有知觉,哎你别动。”
阿聊抬脚想帮忙,却被他轻轻拉住。
“有些碎片看不见的,你先别动。”
“早知道就该在右腿上扎他一下。”
他低头笑了,“还没解气?”
阿聊问:“你不生气吗?”
张默冲摇摇头:“不生气。”
他将最后一点打扫干净,直起身看着她:“阿聊,我知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但我时常觉得,我好像比他们都幸运一些。以前在一本俄国小说里读到过主人公的一句话——‘原谅我的幸福’,在那之后我好像就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明白人性之恶,多为世道之恶。
阿聊没有说话。
她有点不理解,但却愿意信他。
半天,她却问他:“什么书?”
没想到他反问:“你师公让你看旁的书啊?”
阿聊语噎,声音弱了:“也看…看的。”
她自己偷偷看的。除了卢燕济那一屋子古物,阿聊有书便看,什么都能看得下去。
他微微勾了唇角:“下回送你,先送你去你师公那儿吧。”
卢燕济下榻在如今上海兴荣纸业的老总,许光堂之家。许光堂也是川沙人,和卢燕济是昔日的同僚,最近恰好也在川沙的老家消暑,听闻卢燕济远临,说什么也要把他请过去叙旧。
许光堂对卢燕济有敬崇之情,因此对阿聊也极尽好客之道,阿聊一进许家门,就被引到主室,许光堂携妻、儿一齐迎她。
阿聊在这种环境下有点不知所措。
许光堂有张矮短的胖脸,那双小眼睛一看见阿聊就笑:
“来,阿聊,叔公瞧瞧,长高了,还是一样俊!”
其妻郭然笑着握住她的手:“从前就听你叔公提起你,说卢公得了怎样怎样一位宝,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阿聊不会寒暄,但能感受到这对夫妻的善意,因此也很真诚地笑着回应,必要时答一两句话,惹得许光堂直夸她乖。
“刚好,我的外甥女近日也在这儿,和你差不多年岁,刚好给你做个伴,来,领言。”
这时原本一直站在郭然身边的一位少女走过来。她穿着一身中袖的月白琵琶领旗袍,披发烫了波浪卷,此刻都别在耳后,露出一对玉白的珍珠耳饰来。
她一笑,一双弯月眉舒展出明媚的气质:“阿聊妹妹好,我叫梁领言。”
郭然笑着插话:“阿聊是八月生的吧,领言是也是八月的,刚好大你一岁。”
介绍完领言,许光堂假意沉着脸,朝身后骂道:“净秋,还不快见阿聊。”
阿聊这才看清原来后面还站着许净秋,他站得有点太远了。
许净秋有点害羞地抓了抓鼻子,走过来:“阿、阿聊妹妹。”
他和几年前阿聊见到时大不一样了,以前他跟着许光堂拜访卢燕济的时候,个头还没阿聊高呢,跟在阿聊屁股后面缠着她叫他哥哥,如今变化这么大,阿聊都有点认不出。
她碍于长辈都在,只好小声回应:“净秋……哥。”
幸好不需要她叫出那个“哥”字,外面的佣人打了打门,说西边雨太大了,青石桥方才塌了。
许光堂忙问:“进来说,可伤着人了?”
阿聊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