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午饭是覃苏帮喻现打包带回来的,因为整个班级里只有喻现和覃苏走读。
宁中的午休审核标准很严格,整个四班筛到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喻现趴在课桌上,眉头皱得很紧,一看就是睡得很不安稳。覃苏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才伸手推醒了他。
阳光洒在他的米色校裤上,温温的。
喻现睁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覃苏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她自己都没感觉到的温柔笑意,没有多说话,把手上的塑料饭盒拆开,摆在他的桌子前。
空心菜,茄子炒肉,带鱼段,菠菜汤。
喻现沉默了。
四道菜,道道踩在他的雷点上。
不过这毕竟是覃苏好心帮他带的饭,他没有理由嫌弃。只是他每一次的吞咽都有些艰难,因为整个口腔、鼻腔里都充满了不喜欢的气味,让他很是头疼。
“菠菜补血,多吃一点。”覃苏严肃地提醒,顺手翻了翻自己刚刚和徐雪澜打电话之后做下的笔记,“你刚刚流了鼻血,必须要补一补。”
喻现眼皮跳了跳,伸手抚了抚眉心:“谢谢,不过……你可以好好学习,午休这段时间也可以写很多的作业。”
覃苏“喔”了一声,慢吞吞地掏出作业本,下意识地又要扔骰子决定先写那一个作业,在看到喻现微妙的眼神之后,手的方向一顿,改成了抽出语文、英语和地理的作业本。
偷偷瞥喻现一眼,发现对方脸上似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喻现勺一口菠菜汤,斯斯文文地喝着。他吃饭的时候很有修养,除非有人硬要和他讲话,不然他就是一声不吭,直到自己餐盘中所有的食物都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最后用纸巾擦一擦唇后才会跟人说上两句。
覃苏写作业写得并不专心,时不时就偷偷瞄喻现两眼,每一次都会被他恰好逮住。
他吃饭不快,吃完了以后认真地道谢,然后把餐具收拾好,打算拿到走廊的大垃圾桶处进行垃圾分类。
覃苏见他将所有菜都吃光了,于是暗搓搓地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把这四道的菜名记下,后面还加了一个括号,写上了“喜欢”。
如果以后有需要,她继续给喻现打这几道菜。
喻现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处,用纸巾捂住了嘴,没忍住干呕了一下。
他真的很讨厌吃鱼,虽然他有个小名叫“小鱼”,但是他不喜欢这种生物,觉得它们身上有一种冰冷冷的腥气、腐气。
哪怕有一些鱼长得很有观赏价值,喻现看着它们,只会觉得这些鱼类每一片的鳞片上都粘着腥味。
他用水抹了把脸,然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比刚才红润了许多,看上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他刻意地想让自己忘却刚才四道菜的味道。
尽管他很讨厌这些味道,但他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把这些全吃完了。
喻现想,自己平时应该不是这样的,会干脆利索地拒绝,或者只吃一点点。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今天愿意全部吃下去,也许有一点覃苏的原因——她看上去真的很期待。
他走到覃苏身边的座位时,发觉覃苏还是停留在同一道选择题上。是语言积累的选择题,她一动没动,仿佛灵魂出窍。
“多少钱?”喻现问。
他有随身带不少零钱的好习惯,因为偶尔会在放学的时候收到孙阿姨的讯息,要他带些什么回去;或者是他的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又坏了,正在维修,他就会投上两枚硬币,坐一趟不算太拥挤的公交。
“我不要钱。”覃苏言之凿凿,“钱会玷污我们之间的纯洁友情。”
喻现沉默了一下:“那需要我做什么?”
覃苏想起自己昨晚在日记本里列下的一串计划,第一个就是很浪漫的愿望。
所以她说:
“我想你给我读一首英文诗。”
说完又觉得太刻意,覃苏及时地打上补丁:“我的口音太差了,但是我知道老师一直都夸你英语好,口语笔试都很优秀,所以想麻烦你。”
秘密基地里有很多纯英文的书,覃苏应该是上次就翻到了。
喻现从桌肚里拿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问覃苏想要听什么,覃苏说,你最喜欢哪一首,就念哪一首。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翻到那一页,缓慢地、悠长地念出那一首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诗。
“Sonnet 98, by William Shakespeare.
From you have I been absent in the spring……”
他的语调是那样地绵长,像是那日她听到的钢琴曲。尽管她并不能听得太清楚他念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但带着少年人独特温柔的嗓音让她微醺。
她脸贴在自己的课本上,只留出一只左耳来听他继续念诗。
“……They were but sweet, but figures of delight,
Drawn after you, you pattern of all those.
Yet seem'd it winter still, and, you away,
As with your shadow I with these did play.”
午休的铃声猝然地响起,覃苏顿了顿,感觉眼皮很快就沉重下来。
昨晚果然还是没有睡好——吃了夜宵之后,她又偷偷拿出了新买的手账本,第一次尝试着要写一点日记,记录每天的琐碎生活。
她记下的第一行字就和喻现有关。
铃声响完之后,覃苏小声道:“我同桌,你能不能再念几首?或者多念一会儿也行……”
我想听着你的声音入睡。
喻现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覃苏,但他知道,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婉拒,并且告诉她,自己要学习了。
可是今天他没有。
他只是很温和地、反反复复地念着这首诗。
没有别的意味,他只是觉得这首诗写得太美。
覃苏枕着手臂睡去,喻现放轻了音量,到最后终于噤了声。
他安静地从课桌左上角拿出自己的作业本,从容不迫地开始写。
并不是不困倦的,今天他的精神格外疲惫。
只是,他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亟待完成的梦想。每一个梦想都告诉他,不能放纵自己。
而他刚才已经放纵过了。
他在这个午休写完了所有的文科作业,只看了覃苏一眼。
她没有醒来,沉浸在黑甜的梦乡之中,眼底下泛着一圈淡淡的青色,看上去最近休息不够好。
他折了折自己的思绪,把所有的注意力再次放回自己的作业。
-
“妈妈。”覃苏夹了一筷子的红烧肉,幸福地眯上了眼睛,“我今天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
徐雪澜稀奇地看着覃苏: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宝贝女儿从来都是得过且过,像一条咸鱼,别人戳她一下,她才肯动一下。
“下定决心”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罕见。
“我们苏苏说来听听?”徐雪澜和覃成真的感兴趣了。
“我不考我原先说的那个大学了,”覃苏咬着筷子,含含糊糊地道,“我要考I大。”
I大是本省最好的大学,虽然不比顶尖学府P大和T大,但是实力非常强劲。
以覃苏现在的成绩来看,其实并不太可能够到那个线。
不过夫妻俩只是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覃苏瞅瞅徐雪澜,又看看覃成,见他们半天不表态,不太高兴地道:“你们不相信我?”
覃成爽朗地笑了一声:“我当然很相信苏苏。不过苏苏要想考上I大,还需要加把劲儿。对了,苏苏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覃苏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吧,是这样的,我同桌他特别特别上进,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勤奋又自律的人,导致我觉得我要是不努力,简直就是在浪费大好人生……”
她有些怅惘地说出了真心话:“我感觉其实我也是羡慕他的……就很羡慕他这么自律,这么有目标,而我天天仗着点小聪明,得过且过,糊弄生活。”
徐雪澜一针见血:“其实你害怕你糊弄生活,生活未来会糊弄你。”
覃成不赞同地看着徐雪澜,转过头对女儿道:“苏苏,是这样的。爸爸觉得你现在有上进心是好事情,但是我必须要说明一点——爸爸的家底够你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不必要把自己过得这么累,因为你的条件比普通家庭的孩子好了很多……”
徐雪澜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打断了覃成的话:“其实我早想说了,苏苏是一个聪明的小孩,但她不能浪费聪明劲儿。按照你这个说法,人生难道就是躺躺平,快快乐乐过完吗?你这样,万一以后真的遇到什么事情,她怎么解决?”
覃成笃定地反驳:“没关系,我覃成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老婆你和苏苏过上好日子的。遇上什么大麻烦,苏苏只管来找爸爸就好。只要不触犯法律、违反道德,爸爸就一直支持苏苏。”
然而覃苏第一次拥有了某种想要走出安乐乡的想法,她没有立刻否认覃成的话,毕竟立即否认会让覃成感到自尊心挫败。
她只是含含糊糊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词,表示自己知道了。
徐雪澜瞪了覃成一眼,不高兴地把剩饭剩菜的盘子端起来,打算倒掉。
覃成立刻跟着起身去厨房,打算好好哄一哄徐雪澜。
覃苏望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少年额头留下的温度仿佛还存在,如今一遍遍地烫着她,让她曾经不可动摇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知道努力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
但是她头一次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和他肩并肩,甚至是超越他。
她想在他心里有一个不一样的位置,而她一直都知道如何才能在极度自律的人心里留下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
她要在自己最薄弱的科目上,竭尽全力。
然后,打败他。
-
临睡前,徐雪澜敲了敲覃苏房间的门,半天都没有人答应。徐雪澜喊了两声,依然没有人回应。
徐雪澜怕覃苏没有躺在床上好好睡觉,便推了门进去。
覃苏开了书桌前的小灯,耳朵里带着降噪耳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作业手册。
“苏苏。”徐雪澜刻意放大了声音,站得离她有些远,怕覃苏被她突然到来吓一跳。
这一回覃苏听得清楚,立刻拔下了耳塞,转过头去看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的徐雪澜,弯眸笑:“妈妈。”
徐雪澜把手里那杯热牛奶放在书桌上,然后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十点了,赶紧去洗澡。今天你得洗头,洗完让你爸爸吹。”
“好啦好啦,”覃苏哼着歌儿,作业本一摊,起身就要去洗头洗澡。
徐雪澜忽然问道:“苏苏,我可以看看你的作业本吗?”
覃苏想想自己也就是写一些阅读理解,虽然她回答的惨不忍睹,不过徐雪澜以前被她的理解荼毒过很多次,应该有免疫力了。
同时,她应该也没写过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所以点点头:“好哦。桌上的所有课本你都可以看,不过书包里的还是不要翻了。”
徐雪澜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覃苏的回答,发现阅读理解果不其然做得惨不忍睹,只是越到后面,和答案比较起来,她的回答格式越来越规范,也越来越能读出命题人的意图了。
覃苏会在不理解的地方画个小气泡,然后在气泡里写上“我就是不知道嘛,怎么会这样呢”,然后画一个哭哭脸;又或者是在某一道得了零蛋的题目旁画一个愤怒的表情,然后换一种颜色的笔写上“!!!作者自己本身都想不到这个吧?”
不过越到后面这样的小表情越少,得分越来越多。
徐雪澜看着看着,自己都没发现脸上漾着笑。
覃苏做得最好的阅读理解,永远是跟“父亲”和“母亲”相关的文章。
徐雪澜翻到一篇讲父亲的,看了看原文内容,这个父亲固执、粗鄙,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孩子,这跟覃成很不一样。
覃苏的得分难得很高,不过她还是在上面标注了“我真是想不懂,为什么有这样的父亲呢?这样狠的打骂,真的是爱的表现方式吗?”
徐雪澜就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慢慢地想,覃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丈夫。
覃苏洗头洗澡很是迅速,拎着吹风机就要去客厅找覃成,被徐雪澜命令着先喝了那杯热牛奶。
她好像不太情愿,不过嘀嘀咕咕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牛奶。
徐雪澜把她发梢的水仔仔细细地抹干净,然后捏了捏她胶原蛋白满满的脸蛋:“去吧,妈妈再看一会儿。”
覃苏就高高兴兴地去找覃成了。
徐雪澜一本一本地看,文科答得确实都在进步,英语得分也在慢慢变多。
一切都在变好。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本笔记本,徐雪澜本来以为还是跟文科相关的,结果是一本似乎才摘抄了一部分的理科习题集。
她翻开,发现自己女儿的小脑瓜里真的充满了奇思妙想:
覃苏把一行行的文字题目换成了对话形式,好多都变成了某个数学意象的自我独白。
譬如说题目是跟数列有关的,那么就会产生对话。
A数列说,我的原身是某某加某某加某某,我比十二分之七小。
然后问题一个一个抛出来,还多了很多她画得小表情,却并不显得突兀。
徐雪澜笑了一下,被覃苏可爱到了。
她不打算看了,正要把这本本子合上,不料恰好翻到了扉页。
扉页上写着一行字:
送给小鱼同学的生日礼物。
小鱼?
徐雪澜没有细想,只是猜测大约是覃苏某个好朋友。覃苏的好朋友特别多,她是知道的。
只是这个什么小鱼,她还一次都没听她提过。
她走出了房间,顺手带走了那只空杯子。
客厅里,覃成刚刚给覃苏吹完了头发,现在正打着光,替她剪脚指甲。
他一边剪,一边碎碎念:“苏苏,下次下午回来就洗头吧,爸爸争取晚饭前就回来给你剪脚指甲,晚上剪不好。”
覃苏“唔”了一声,然后道:“以后下午回来都要第一时间写作业。”
覃成剪完她的指甲,有些遗憾地摊摊手:“这是爸爸为数不多能帮你亲自做的事情了。”
覃苏忽然抱了抱覃成,又转过身来抱了抱徐雪澜,撒娇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比你们更爱我啦,你们不许离开我哦。”
徐雪澜开玩笑:“苏苏要不要一辈子留在家里陪妈妈和爸爸?”
以前也问过这个问题,覃苏的回答一直都是毫不迟疑的“好啊”。
这一回她却犹豫了一秒,然后回答道:“好呀,不过,这样就只能招个上门女婿了,可能有点困难呢。”
覃成大笑,徐雪澜也笑。
徐雪澜在覃苏脸上亲了一口:“苏苏,要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永远都爱你,你勇敢地往前走就好了。”
覃苏笑得眯起了眼睛:“好呀。”
那几句英文选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九十八首~
写到这里突然想我的爸爸妈妈了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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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没评论低收藏我也要坚持写下去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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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英文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