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烦躁地低吼一声,像是要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吼出去。他重重地把那块碗底碎片拍在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抓起那把细长的骨质刮刀,不是去涂抹粘合剂,而是泄愤似的狠狠戳进深色陶罐里,挖出更大一坨半透明的粘稠膏体,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涂抹在碗的裂口边缘!动作带着一股要把这破碗彻底粘合、或者干脆捏碎的狠劲!
粘合剂刺鼻的化学气味似乎浓郁了一些,在温暖的灯光下弥漫开来。
“咳……” 床上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咳,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林予安动作一顿,没回头,只是背脊绷得更紧了。
陆沉似乎被那声脆响和突然浓郁的气味惊扰了。他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看向光源——窗边那个笼罩在温暖光晕里的背影。林予安正弓着背,以一种近乎攻击性的姿态,用力地“折磨”着那只破碗。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解林予安为何对这样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如此“大动干戈”。
就在这时,林予安猛地直起身,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不再看那只破碗,也不再看床上的陆沉,而是站起身,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衣帽间,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矮柜。
他拉开抽屉,里面没有衣物,只胡乱堆放着一些旧画稿、用秃的画笔、几盒矿物颜料,还有一个……深褐色的、硬壳封面的厚实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边缘磨损严重,透着一股被频繁翻阅的陈旧感。
林予安拿起那个笔记本,回到矮几旁,将笔记本放在那只破碗旁边。暖黄的灯光照亮了笔记本粗糙的封面。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再次起身,这次走向了房间自带的小吧台。吧台里陈列着各色名贵洋酒,水晶瓶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林予安看都没看那些,从最底下的柜子里摸出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瓶身沾着灰尘的透明玻璃瓶,里面晃动着小半瓶同样透明的液体。
他拧开瓶盖,一股浓烈、辛辣、甚至带着点劣质冲鼻气味的酒香瞬间在空气中炸开!这味道,与陆沉酒壶里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是那种最廉价的、农家自酿的、能烧穿喉咙的高度白酒!
林予安找了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小半杯。那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一汪危险的寒泉。他端着酒杯,坐回矮凳上,背对着陆沉,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
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脸颊瞬间染上一片绯红。他皱着眉,像喝毒药一样,却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再次灌了一口。
陆沉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林予安拿出那个陈旧的笔记本,看着他找出那瓶廉价的烈酒,看着他像自虐一样灌下去。昏暗中,林予安那个被灯光勾勒的背影,仿佛在进行某种隐秘而痛苦的仪式。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粘合剂的化学气味,在温暖的空气里奇异地交融。房间里只剩下林予安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几口烈酒下肚,一股灼热感迅速从胃里蔓延开来,冲上头顶。林予安感觉脑子有点发晕,那些紧绷的神经似乎被酒精强行麻痹、放松了一些。他放下酒杯,杯底在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近乎悲壮的决心,翻开了笔记本第一页。
灯光下,映入眼帘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用铅笔勾勒的、略显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速写。
画的是形形色色的人:街头卖唱的盲眼老人,蜷缩在桥洞下的流浪汉,菜市场角落里剥毛豆的佝偻老妇,还有背着破旧画板、眼神茫然的年轻人……每一幅旁边,都简单地标注着日期,以及……金额。
50元。100元。200元。300元……
数字有大有小,笔迹从稚嫩到逐渐成熟。
翻过几页速写,后面开始是密密麻麻的记录,字迹也变得潦草而快速:
“3.15,东门桥下,穿蓝棉袄的老头,咳嗽厉害,给了200买药。”
“4.2,美院后巷,小张颜料钱又没了,借300,下月还(估计悬)。”
“5.7,菜场王阿婆摊位费被收保护费的抢了,垫了500。”
“7.22,流浪歌手阿哲,吉他弦断了,买新弦加请吃饭,180。”
……
记录琐碎、杂乱,却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流淌着最真实的市井烟火和人间冷暖。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描述,只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和一笔笔或借或给的钱数。有些后面打着勾,有些后面画着叉,更多的后面空空如也。
这就是林予安的账本。一个与他“林家少爷”、“混世魔王”、“修复天才”等所有光鲜标签格格不入的、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个记录着他如何将大把大把的金钱,像撒胡椒面一样,悄无声息地撒给这座城市角落里那些挣扎求生的“无用之人”的流水账。
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和名字,眼神有些迷离。酒精放大了情绪,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深埋心底的东西,伴随着浓烈的酒气翻涌上来。
“喂,‘小数点’……” 林予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酒精浸泡后的沙哑,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陆沉,手指点着账本上一条记录,“……知道这老头是谁吗?就东门桥下那个,咳得像破风箱的?”
陆沉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林予安微微晃动的背影上,落在那本摊开的、写满市井悲欢的账本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
“没人知道。” 林予安自顾自地说下去,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让他眯起了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老年痴呆,懂吗?就记得他有个儿子,在南方打工,过年会回来看他……屁!三年了,影子都没一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嘲讽,“老子给他钱买药,他转头就给那些装可怜的小骗子!傻不傻?啊?你说他傻不傻?”
他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瞪向床上的陆沉,眼神迷蒙又锐利,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还有这个!小张!美院高材生!画的什么狗屁玩意儿!连颜料钱都买不起!老子借他钱,他还嫌老子不懂艺术!说我铜臭!妈的!铜臭怎么了?没老子这点铜臭,他早饿死了去地下搞他的行为艺术了!”
林予安越说越激动,酒精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情绪。他挥舞着手臂,账本被他拍得啪啪作响:“还有那个王阿婆!儿子车祸瘫了,儿媳妇跑了,就靠个破菜摊!收保护费的都他妈是畜生!专挑这种软柿子捏!老子……” 他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老子那天要是晚到一步,她那点救命钱就……”
他没能说下去,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戳着账本上“王阿婆”三个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林予安粗重的喘息声和账本被手指戳出的沙沙声。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混合着粘合剂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
陆沉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在暖黄灯光下情绪失控、卸下所有伪装的林予安,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愤怒和某种更深沉情绪而颤抖的肩膀。
那本摊开的账本,像一扇被强行撬开的门,露出了这个纨绔少爷外壳之下,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内核——一颗被市井苦难反复灼伤、却依旧固执地试图用金钱去填补窟窿的、近乎悲壮的赤子之心。
这与他认知中那个嚣张跋扈、挥金如土、只知玩物丧志的林予安,判若云泥!巨大的认知冲击让陆沉一时失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波澜。
林予安似乎被自己刚才的失态弄得有些狼狈。他猛地合上账本,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像是要关上那扇泄露秘密的门。他抓起酒杯,把里面剩余的一点劣质白酒全部灌了下去,辛辣感直冲头顶,呛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妈的……这破酒……真他妈的……难喝……” 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把酒杯重重顿在矮几上。身体因为酒精和情绪的双重冲击而微微摇晃。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朝床边走来。暖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影子。他在陆沉的床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迷离,带着酒气熏染后的直白和探究。
“喂,‘小数点’……”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陆沉脸上,“……你说……人活着……图什么?嗯?”
陆沉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想避开那浓烈的酒气。
“图钱?像我们家老头子那样?钱多得能砸死人……有个屁用!” 林予安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鄙夷,“图名?像你那样?写一堆狗屁文件……把自己累成死狗……咳得肺都快出来了……值吗?”
他身体晃了晃,一只手撑在陆沉身侧的床沿上,才稳住身形。他凑得更近了,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沉深潭般的眼眸,像是要穿透那层冰冷的伪装,看清里面最真实的东西。
“老子……老子就图个痛快!”
他大声宣布,带着酒后的狂妄,“看谁顺眼……就撒钱!看谁不顺眼……就骂娘!想修瓶子就修瓶子……想砸东西就砸东西!”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又变得有些迷茫和脆弱,“……可为什么……还是这么……他妈的不痛快?”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重的困惑和疲惫。支撑在床沿的手似乎也失了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额头几乎要撞到陆沉的肩膀。
就在这醉意朦胧、身体失衡的瞬间——
哗啦!
被他胡乱放在矮几边缘的那本深褐色账本,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倒了!厚重的本子摔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更关键的是,本子在摔落的过程中,从硬壳封面的夹层里,滑落出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片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的硬质纸片。纸片本身已经炭化发脆,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深褐色。然而,就在这片焦黑的残骸上,却残留着一小块极其炫目、在昏黄灯光下依旧熠熠生辉的图案——那是用纯度极高的金粉描绘出的、极其繁复华丽的漩涡纹饰的一角!金色的线条在焦黑的底色上扭曲、盘旋,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尾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美感。
这片焦黑的金色残骸,无声地躺在地毯上,躺在摊开的账本旁边,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林予安醉眼朦胧地瞥见了地上的东西,混沌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然而,下一秒,当他的视线聚焦在那片焦黑底色上刺目的金色漩涡残纹上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脸上的醉意和迷茫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惨白!那双迷蒙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不……!” 一声短促、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几上,震得台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他死死盯着那片焦黑的金色残骸,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那小小的纸片是烧红的烙铁,灼痛了他的灵魂!
而床上的陆沉,目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片奇异的残骸吸引。这片残骸本身透出的强烈情绪冲击和那绝望焦痕与炫目金粉的诡异结合,让他瞬间意识到——这绝非寻常之物!它显然对林予安有着极其重大、甚至可能是痛苦的意义!
而且,它被如此隐秘地藏在记录着他善举的账本夹层里,这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谜团!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就在林予安失魂落魄、陆沉心神剧震的瞬间——
“少爷?”
周伯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门口响起。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周伯的身影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但他的目光,精准地、平静地扫过房间内混乱而私密的一切:
床上靠坐着的、脸色苍白的陆沉。
床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眼神惊恐的林予安。
摔落在地毯上、摊开露出市井记录的深褐色账本。
以及,账本旁边,那片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绝望而华丽光芒的、焦黑的金色残骸。
空气,瞬间凝固了。
冰冷的寒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