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那句“雍正斗彩碗不见了”,像一枚冰锥,狠狠扎进林予安一团乱麻的脑子里。
“什么?!”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动作过大,椅子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陆沉那复杂的眼神,一步冲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
“你再说一遍?!”
林予安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拔高了八度。
“那只雍正碗?!刘师傅那儿押的那只?!”
周伯站在门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眼神比平时多了几分凝重。
“是,少爷。现场很乱,电路还没恢复,监控也断了。初步判断是趁乱摸进去的贼。除了那只斗彩碗,还有些零碎东西被翻过,但其他贵重物品都还在。”
“操!”
林予安一拳狠狠砸在门框上。
那只雍正斗彩碗!虽然比不上玉壶春瓶的学术价值,但那是他去年在海外一个小拍上捡的漏,釉色莹润,画工精细,碗底那“枢府”款识更是开门见山!他抵押给老刘头时心都在滴血,本想着等手头宽裕点就赎回来,现在倒好,直接没了!
一股邪火夹杂着烦躁和后怕直冲脑门。工作室刚被火烧,紧跟着就遭贼?还偏偏只偷了这只碗?这他妈也太巧了!巧得让他脊背发凉!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听证会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报警了吗?!”林予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一时间报了,警车应该快到了。”周伯答道,“现场已经保护起来,等您过去查看。”
“走!”林予安二话不说,抬脚就要往外冲。他现在急需一个发泄口,抓住那个该死的贼,把他脑袋摁进颜料桶里涮涮!
“等等!”
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予安脚步一顿,猛地回头。床上,陆沉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格外锐利。他一只手还按着盖在脚踝上的那份文件,另一只手撑着床沿,目光如电般射向门口的周伯。
“周管家,”陆沉的声音带着沙哑,“失窃时间?现场除了翻动痕迹,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不属于工作室的物品?”
林予安一愣。对啊!光顾着生气,这些关键信息都没问!
周伯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流畅地回答:“初步判断是在电路火灾后到我们转移陆先生这段时间内发生的。现场很乱,除了翻找的痕迹,在靠近后窗的地上,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徽章。
徽章造型很特别,像一颗抽象的黑色六芒星,中间嵌着一颗微小的、类似黑曜石的深色石头。
林予安凑近一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什么玩意儿?哪个中二病掉的?”
陆沉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虽然光线昏暗,图案抽象,但他绝不会认错!这枚徽章,和之前在区府办走廊,那个匆匆擦肩而过、穿着“黑曜石安保”制服的人胸前别着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黑曜石安保!李系!
果然!他们动手了!目标明确,直指那只被林予安抵押出去、却又在此时失窃的“枢府”款斗彩碗!这绝不是简单的盗窃!这是警告!是示威!更是要将林予安牢牢拖进浑水的阴招!一旦追查起来,林予安抵押文物的行为本身就可能被大做文章,更遑论失窃的敏感时机!
陆沉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看向林予安,那个暴躁的少爷还一脸懵懂和愤怒地盯着那枚徽章,显然没意识到这背后潜藏的致命漩涡。
“周管家,”陆沉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枚徽章,请务必交给警方,作为关键证物。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周伯,“工作室失窃的消息,在警方正式通报前,请严格封锁。尤其是……不要让任何无关人等,特别是区府那边的人知道。”
周伯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随即恢复平静:“是,陆先生。我明白。” 他将徽章小心收好。
“封锁?为什么?”林予安终于反应过来,不满地嚷嚷,“老子东西被偷了还不能声张?还有这破徽章怎么了?很重要?”
“很重要。”陆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林予安从未感受过的、近乎命令的压迫感,“听我的,林予安。现在,立刻去现场配合警方,但关于这只碗的来源和抵押,什么都不要说。问就是工作室收藏,其他一概不知。”
林予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弄得一愣,随即更怒了:“陆沉!你他妈什么意思?那是老子的碗!老子凭什么不能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现在闭嘴对你最好!”陆沉的声音因为急切和虚弱而微微发颤,他强撑着身体,眼神却死死锁住林予安,“不想惹上更大的麻烦,就照我说的做!快去!”
他的眼神太深,有林予安无法理解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林予安被他看得心头一悸,那股邪火莫名其妙地消了大半。妈的!这“小数点”到底在搞什么鬼!
“操!神神叨叨!”林予安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恶狠狠地瞪了陆沉一眼,“等老子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不再犹豫,转身跟着周伯大步离开,背影都带着一股要找人拼命的戾气。
砰!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陆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脱力般重重靠回床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脚踝上的那份文件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黑曜石…李系…他们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那只“枢府”款的碗落入他们手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林予安这个炸药桶,稍有不慎就会被引爆,连带着把他自己,甚至整个袜子巷项目都炸得粉身碎骨。
他需要静下来,需要思考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沉被疲惫和忧虑拖拽着,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予安回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卫衣袖口蹭了几道明显的灰痕。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弄出很大动静,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
他径直走到角落那个巨大的、自带独立卫浴的衣帽间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片刻后,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陆沉没有睁眼,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林予安身上那股要找人拼命的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看来现场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很快,林予安穿着一件宽松柔软的灰色羊绒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出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个不大的木质托盘,托盘里放着几样东西:一盏散发着温暖橘黄色光芒的老式台灯,一个敞开的、散发着淡淡化学气味的深色陶罐,几把形状各异的、闪着银光的修复刀具,还有……一只破碎的、沾满泥污的粗瓷大碗。
那碗一看就是最廉价的那种民窑粗瓷,碗口缺了几个豁口,碗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甚至还有几块碎片是散落在托盘里的。它和这房间里奢华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件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破烂。
林予安把托盘放在窗边一张宽大的矮几上,将那盏老式台灯点亮。温暖的、带着一点晕染感的橘黄光芒瞬间驱散了房间一角的冰冷,像一个小小的、独立的光之岛屿。
他拉过一张矮凳坐下,背对着床的方向,开始专注地摆弄起那只破碗。他先是用镊子小心地夹起散落的碎片,对着灯光仔细比对裂纹的走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用一把极细的刮刀,一点点清理掉碎片边缘和裂纹缝隙里的陈年污垢和残留的旧胶痕。
房里很安静,只有刀具刮过粗粝陶胎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遥远车鸣。
林予安的身影在温暖的灯光下微微前倾,脖颈弯出一个专注的弧度,几缕不羁的头发垂落在光洁的额角。他所有的暴躁、愤怒、不安,似乎都在这细致到近乎枯燥的修复动作里沉淀了下来。
陆沉靠在床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背影吸引。他见过林予安在听证会上言辞锋利如刀的样子,见过他在火场里抱着瓷瓶绝望嘶吼的样子,见过他暴躁跳脚骂人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安静而专注的模样。
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浮华和戾气,只剩下最纯粹技艺的状态。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竟显出一种近乎圣洁的虔诚。
时间在“沙沙”声中缓慢流淌。陆沉静静地看着,胃部的隐痛似乎也在这奇异的宁静中缓解了一些。他看着林予安清理完所有碎片,然后拿起那个深色陶罐,用一支细小的骨质刮刀,从里面挖出一点半透明、带着粘性的膏状物。
林予安的动作极其小心,将粘合剂均匀地涂抹在碎片断裂的边缘。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指尖沾染了一点粘稠的膏体,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化学气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就在林予安拿起最大的一块碗底碎片,准备涂抹粘合剂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微微蹙起眉,将那块碗底碎片凑近台灯,借着更明亮的光线仔细端详着碗底内侧靠近圈足的地方。那里,在厚厚的积垢之下,似乎刻着什么。
他放下刮刀,拿起一把细毛刷和一小瓶清洗液,小心翼翼地刷洗着那块区域。污垢一点点被剥离,露出了碗底粗粝的胎体,以及……
两个刻得极深、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笨拙而执拗力道的字:
「母制」。
林予安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像是被闪电劈中,握着碎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母制!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他猛地想起那个被他嫌弃地踢到一边、又被周伯捡起的廉价不锈钢酒壶!壶盖内侧,那两个稚嫩刻字,也是——
「母制」!
陆沉那个破酒壶上,刻着“母制”。
这只他从工作室废墟角落里随手捡回来的、破烂不堪的民窑粗碗底部,也刻着“母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震动和一丝莫名酸涩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席卷了林予安!他像是被钉在了矮凳上,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僵直的背脊上,投下一片凝固的影子。
他死死盯着碗底那两个笨拙的刻字,又猛地转头,目光射向床上那个闭目养神、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
陆沉!又是陆沉!
这个冷得像块冰、活得像个精密仪器的男人,他那不堪的补丁袜子下,到底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母制”?藏着多少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泥土气息和笨拙爱意的印记?
这个“小数点”,他到底是谁?他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的到底是什么?
林予安感觉自己的脑子快炸了。失窃的雍正碗带来的愤怒和危机感还未消散,这突如其来的“母制”二字,又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他本已混乱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碗底碎片,指尖感受着那粗粝的刻痕,第一次对床上那个沉默的男人,产生了一种强烈到近乎窒息的好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命运嘲弄般的荒谬连接感。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只有林予安面前那盏老式台灯,散发着温暖的橘黄光芒。他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像一位迷失的旅人,面前是破碎的陶片和冰冷的刻字,身后是沉睡的谜团本身。
空气里,那股淡淡的粘合剂气味,仿佛成了连接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唯一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