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得黛玉这般说,却是沉吟不语。
黛玉推他道:“你去不去?你果真不去的,我便去了。”说着,就要往梨香院走。
宝玉忙跟上道:“如何不去?你要去,我自是也去的。”
两人一路说笑,已至梨香院中,先到薛王氏屋中。
薛王氏听得两人来看宝钗,更是欢喜,一手携了黛玉,另一手携着宝玉,就到里屋去。
但见宝钗端坐其内,正描着花样。
其时宝钗不过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发髻,又穿着一身家常衣服,脸上不见如何涂脂抹粉,却唇红眉翠,脸如银盘,眼如水杏。
见得黛玉、宝玉两人来了,又听得宝玉问她身体如何,她忙笑道:“劳烦你惦记。我并无大碍,略歇两天也就好了。”
她一面请宝玉、黛玉坐了,又要丫头莺儿斟茶来,还问府中老太太等人情况。
宝玉一一作答。
黛玉抿着唇笑道:“我听舅母说你病了,还担心呢。今听得你还有心思想旁人如何,可知定是无碍的。只不知你又吃的什么丸药?可还好配?”
宝玉也忙道:“我也正有此问呢。我自进来后,却只问得一股凉森森甜丝丝的香味,煞是好闻,却不问得半点药味。偏我从未见过那等香气,不知又是何熏香。”
宝玉说着,用眼觑黛玉。
今黛玉日常吃的仍是人参养荣丸,只在贾母配药时一并配了。然她素性秉弱,偶感风寒,或嗽疾犯了,又需延医服药,熏得屋子一股药味,最令黛玉不喜。
宝钗听得宝玉问起,不觉笑道:“哪来什么熏香?我最怕那烟燎火气的。果真有什么香味,该是我今早吃的药丸子香吧。”
宝玉又闹着要尝宝钗的药,却被宝钗止住,惹得丫头们都笑了起来。
黛玉则问起宝钗服的是何等药。
原来这是是一名癞头和尚送来的方子。需得春天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白荷花花蕊十二两、秋天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白梅花花蕊十二两、又需次日春分晒干再要雨水之日的雨水、白露的露水、霜降的霜、小雪的雪各十二钱,调匀和丸药,还得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成丸子,装进旧瓷罐中,埋在花根下,再待发病时取出来吃,(注)
黛玉听罢,低头喃喃道:“这等费事的药,却是一两年间便做好了么?”
宝钗身后的莺儿笑道:“可是呢!我听得太太他们说,那癞头和尚给姑娘药方药引时,还赠了两句吉利话,说是要刻在金器上的,好像是什么‘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一听,又惊又喜地将项上戴着的通灵宝玉取下。
“姐姐这两句话,可不和我玉上的是一对儿?”
那通灵宝玉灿若明霞,正面上方横写着“通灵宝玉”四字,其下两侧分别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两句。
宝玉将玉递到宝钗面前,忽记起黛玉还在一旁,又自悔莽撞,忙看黛玉。
此时黛玉却捧着茶,笑道:“那玉反面还写了什么‘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话呢,也不知道宝玉你能除什么邪祟,又能疗什么冤疾,再知什么祸福?”
宝钗听着黛玉说,将通灵宝玉翻了过来,只见其上文字真如黛玉所说。
宝玉笑道:“那也不过是一些吉利话。天底下的吉利话大多如此,做不得真。”
黛玉冷笑。
“有时也未必不能做真呢。”
正如宝钗那药方,怎就能如此巧了,偏得了方子就能配齐?
若只如此也罢了。
黛玉听得“癞头和尚”四字,忆起自己三岁那年,竟也有个癞头和尚要来化她出家。
她父母舍不得她,那癞头和尚便说她这病一生都不得好了,若要好,就要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
黛玉初见贾府曾与贾母等人提及此事。彼时她亦只当那是些不经之谈,今听得宝钗说冷香丸一事,她又自出生以来,不知吃过多少药,总不得好,她心内便起疑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难保不会有些能人异士,确有神通在身,能断过去未来。
她今已见贾府若干外姓亲友,难不成真这一病,就再无好的一天?
宝钗与宝玉尚在说笑,黛玉唯恐两人看出自己异常,亦一道闲聊。
她与宝玉又得薛姨妈留饭,待饭后方回去给贾母请安。
这夜,黛玉却睡下不久,又幽幽转醒,如此到了四更天,竟又咳嗽起来,到了白日,黛玉仍是恹恹的,不思饮食。
宝钗午后来瞧黛玉,却不进门,只在门外问紫鹃,黛玉今儿怎了。
黛玉本在床上歪着,隐隐听得有宝钗声音,忙喊紫鹃。
她声音细微,略要高声说话,又开始咳嗽。
紫鹃听得黛玉咳声,急忙进屋,又替黛玉抚背,又要丫头取温水来。
宝钗就在门边看着,仍不敢进屋。
还是黛玉问罢紫鹃,得知真是宝钗来了,要亲自来迎宝钗,宝钗听得屋内动静,才忙进屋。
“颦儿,你莫起身,我这不就进来了?”
她在黛玉床边坐下,握了坐起的黛玉双手,叹道:“我只道我也病着,未曾大好,你又昨儿来看了我,今日才咳的,我才不敢进来看你。你若要为我下床出门,再受了什么风,岂不更让我自责?”
黛玉勉强笑道:“我常咳嗽,又怎与你有关了?我这病,怕是也就如此罢了。”
紫鹃先急道:“姑娘怎说这等胡话了?若让老太太听到,还不知怎么伤心呢。姑娘的病哪有不好的道理?许是丫头们照顾不到,我又一时失察,才让姑娘受凉染病。姑娘若如此说,岂不也要我终生不得安宁?”
宝钗亦正色道:“颦儿,紫鹃这番话正在理。忧思伤脾,脾属土,土不足则不可生肺金。你便是多心,才总难痊愈。”
黛玉瞅着宝钗,好半晌,方低声问:“我且问你,你前些日子故意午后找我,可是不想让我午后多睡,夜间走了困?”
宝钗一怔。
她当日确有如此心思,后见黛玉似不满她多事,又借说听鸟儿叫,指她打听贾母房中及黛玉等人动静一事。
她回梨香院后,细细思量后,亦愧自己言多有失行多有错,才喘疾犯了,要在家静养。
如今黛玉又提这事,她却不知当从何说起。
末了只道:“你常如此。与你说白天莫睡太多,身子酸疼事小,夜间失眠事大也难有用,不若我寻些事儿与你解乏。”
两人四目相对。
黛玉眼中隐有泪光,忽又嗤地一笑。
“难为你想得周到。你今儿也这时候来,可也是这样想的?”
“这倒不是。我今日本不欲出门,中午才听莺儿说你病了,可不听说后就来了?”
两人小声地说着话儿,竟渐说得忘了时辰,还是又有探春等人来看黛玉,宝钗方让了位置,再略坐一会,就回到梨香院中。
可巧薛蟠又送了消息来,信上提到薛蟠前往淮扬期间,寻访的某些名医的事。
薛蟠在信上感慨,自古名医多怪癖,他辗转打听,求得三五名医下落,其中又有些不过仗着祖传秘方,仅能治那么一二疑难杂症,就混出名堂来。另有些名医,虽有本事,又是某医馆坐堂大夫,心忧当地百姓,根本不愿外出,薛蟠与他们相处时间短暂,不过略微看他如此治病救人,实难断定其真实本领。
除此之外,薛蟠又在信上写了好些途中见闻,好端端的信,竟被他写得有大半如游记。
宝钗与薛王氏一并看信,看到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母女俩又是一阵好笑。
信已看罢,薛王氏仍不舍抚摸信件,一如儿子就在面前。
她叹道:“宝丫头,你哥哥可真和过去不同了。你看他信上的字,比之前写得好了多少?”
便是这厚厚的信,从前往后看去,都能看到信中内容不同。
宝钗却被薛王氏触动心事。
她越看这些,越肯定哥哥在某方面变了。
但薛蟠往好的方向变,难得母亲也为此宽慰多了,她就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如今她也只能看着信,顺着母亲的话,与母亲说笑一通。
薛王氏准备将信收起了,宝钗忽念及黛玉。
她忙道:“妈,哥哥这些信如游记一般,我能否将它带去给颦儿看看?她这两日净闷在房里,只怕有人陪她说话,她也嫌闷呢。哥哥这信上所说人事,着实有些意思,许能给颦儿解闷。若颦儿早日好了,大家都安心。”
薛王氏自无不许。
翌日,宝钗携信,再去看黛玉。
可巧今日宁府设宴,既请男客,又在后院请女眷。
迎春、探春、惜春姐妹都与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到宁府去了,宝玉也在宁府,黛玉病中不得外出,正闷闷不乐,连爱看的书都拿在手中,半晌不翻一页。
宝钗这一来,真令黛玉喜出望外,精神都好了不少。
而宝玉此时在宁府,终于见到他早已听说过名字,却今日才能相见的宁府贾珍之子贾蓉的媳妇秦氏的弟弟秦钟。
两人自见面后,竟格外情投意合,宝玉更决心禀明贾母,让秦钟也到贾家家塾,和他一并读书。
读书倒是其次,宝玉所想,无非多与秦钟往来。
那秦钟亦喜,两人竟不待择日,就要秦钟早早陪宝玉上学。贾母等人乐见宝玉上进,亦当即应允。
注:此处药方摘自原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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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