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梨香院中高谈阔论,好不得意。
又过了好些时候,黛玉要先回去了,问他走不走,他一瞧天色,忙道:“我也是时候回去了,云儿,你呢?”
湘云还是和黛玉一起住的。
黛玉说回去,她今儿也说话说得尽兴了,哪有不一起回去的道理?
宝钗送着他们出去,因还羞惭今日怎就忘了女儿家的规矩,胡乱与他们说自己平日闲来学到的种种东西,这会儿也就没跟着去拜见贾母,而是略送了一路,就回到自己房中。
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里后,本也正高兴着的,忽地听到有人说,老爷请他到书房去,宝玉就被唬得魂魄都要飞了,浑浑噩噩地跟着来请他的人往外走。
他走时倒还记得该如何护着自己,匆匆给房中的袭人使了个眼色,要袭人去找贾母,好及时将他带回来。
袭人跟在宝玉身边时间长了,看宝玉神情,已知宝玉心中所想。
便是宝玉不给她这一眼色,她听来人口吻不同,也知贾政今日找宝玉,定然有哪里不好。
黛玉和宝玉都住在贾母这儿,两人房间相隔不远,宝玉这边一闹,黛玉立刻听到了,忙要紫鹃去探听消息。
听得紫鹃说,是贾政派人请宝玉,黛玉略一思索,叹道:“他今日怕又要挨骂了。”
湘云便拉着黛玉,要和黛玉一起到贾母处。
贾母向来心疼宝玉这一孙儿,贾政每每要管教宝玉,都因贾母心疼阻拦,而让宝玉度过一劫又一劫。
今儿亦是如此。
黛玉和湘云不过刚到贾母房中,就听得贾母命丫头去找贾政,要将宝玉唤回来。
见得黛玉来了,贾母虽心内焦急,唯恐自己派去的人略慢了些,让宝玉在贾政处受了委屈,仍先让黛玉和湘云坐了。
听得两人都是因宝玉而来,贾母叹道:“宝玉又不知怎的惹他老子生气了。”
黛玉来时已在心内算过时间,深知宝玉定是白日在学堂里如何不认真,还提早回来,才惹得贾政如此。
黛玉忙将自己和湘云去了梨香院玩,又看到宝玉到了那边的事说了。
湘云本还要说今日在梨香院里玩了些什么,却被黛玉私下拉了拉衣角,她方醒悟过来,并不多说。
贾母沉默半晌,方叹道:“这孩子,总是如此。”
好不容易贾母派去接宝玉的人回来了,宝玉跟在那人身后,眉梢间带着得救的喜气,却还是怏怏不乐。
贾母已从黛玉处猜得缘由,略问了两句宝玉,知道宝玉果真是日里提早离开学堂,被贾政知道了,才被贾政唤去问话。
贾政本还待再训宝玉几句,却见贾母的人来了,说老太太急着找宝玉,才命宝玉快去见老太太。
宝玉说完,神色间的烦闷散了几分。
他腻在贾母身旁,替贾母锤着腿道:“还是老祖宗好,今日若非老祖宗救我,我还不知道要被老爷训多久呢。老爷还要我做功课。”
宝玉一面说一面抬起手,要贾母看他指尖细茧。
“我近来在学里也算用功,老爷若再要做更多功课,我还如何能来和老祖宗说话儿?”
贾母心知宝玉不过怕被贾政罚,才故意如此哄自己欢喜,却还是听着宝玉的话,就多了满面的笑容。
待祖孙二人再说了会儿话,贾母忽问:“你要提前从学里离开,学里的先生怎么说?”
宝玉忙将贾瑞病重,贾代儒心忧孙子,又上了年纪体力不支的事说了,虽未明说贾代儒怎般让学里的学业荒废,但贾母哪有听不出的道理?
待到宝玉三人从贾母房中离开,又有王夫人要请宝玉过去。
黛玉和湘云一并去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问了声好,就被打发去找探春等姑娘玩。
黛玉两人先找探春,偏探春不在房中,两人这才转去找迎春。
惜春也在迎春房里,与迎春下着棋。
见到黛玉和湘云来了,惜春也不过略点了点头,就还看着棋盘,想着该如何下棋子。
迎春面带温柔笑容,低声问:“你俩可是也听了宝玉的事后过来的?”
房间里侍候的丫头不多,迎春也不大看她们,只担忧道:“方才消息传来,都说宝玉不专心读书,惹得老爷生气。老爷要罚他。三妹妹担心环哥儿也不懂事,这会儿也去惹老爷不高兴,就去了赵姨娘那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见着环哥儿?你们略坐会儿,三妹妹就该回来了。”
迎春所说果然不假。
黛玉和湘云也没等太长时间,就见探春来了。
乍一看去,探春仍是往日的爽利模样,黛玉细看她时,却见她有些眼圈发红,也不知是在赵姨娘处,又和赵姨娘起了什么争执,委屈得偷偷抹过眼泪,却因知道黛玉和湘云在,还要过来陪姐妹们玩。
黛玉也不好多问,只好大家一并说笑,再找时间回到自己房中。
这事原本应该就这样过去了。
众人都是知道宝玉脾性的,他因不爱读书,被他老子训,也委实常有。
这一次虽说还有贾瑞生病,贾家家塾一时难有人料理的事,但也算不得多要紧。此前贾代儒为了让贾瑞喝上独参汤,来荣国府相求,已被府中人知道。
然而翌日宝钗来找宝玉,与宝玉说了些上进的话,惹得宝玉不快,要去黛玉房中玩。
黛玉正在房里看着诗集,正因诗中说得颇有意思而赞同点头,又要提笔圈起些觉得好的地方,就听得有粗重脚步声靠近。
黛玉房中侍候的丫头婆子们向来不会如此走路,便是宝玉寻常时候也不至于如此。
黛玉一时觉得有趣,便将诗集放下,看向宝玉笑问道:“这可又是怎了?谁还惹我们宝二爷也不成?”
宝玉本还气恼,听得黛玉软语娇音,又知此时与黛玉并无关联,他万万不好迁怒黛玉,唯有笑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正想着妹妹做什么,要来看看妹妹罢了。妹妹今日吃了多少东西?白天可曾如何歇息?我日里在学里忙着,也不知妹妹在家如何。我心里总惦记着,不来看看妹妹不安心。”
宝玉说着,又要看黛玉正看着什么。
他已经认出是黛玉放在房中的书,也不怕里面藏着什么不好被人看到的东西,便凑上前去,就着黛玉的手看了两眼,先看得是王维的五言律诗。
因看书较厚,宝玉便问:“妹妹如今是只看这五言律诗,还是其他都看的?”
黛玉将书合起,顺手往旁边一放,宝玉就看到书封上写的是《王摩诘全集》。
宝玉不爱钻研文章学问,独爱这些杂书。他又恐方才来找黛玉玩时唬着了黛玉,愈发用心体贴,说话时处处留心黛玉口吻。
却说宝钗,见宝玉甩袖离去,心里也有些不自在。
袭人陪着她说了说话,她渐缓过来,因知宝玉往黛玉这边来了,故也要到黛玉这里去,好赖说会儿话,也省得日后再见宝玉尴尬。
然而宝钗才来到黛玉房外,就听得里面传来隐隐笑声。
她放慢了脚步,听得宝玉和黛玉谈论诗词,仍是宝玉哄着黛玉开心。
一时间,宝钗竟怎般都无法再往那屋里去。
黛玉的丫头雪雁见了她,就要喊,宝钗忙拉住了她,勉强低声笑道:“我要回梨香院了,并不准备进去的,雪雁你可莫扰了你姑娘。”
雪雁迷迷糊糊的应得一声,就见宝钗松了手,匆匆走开。
雪雁心里纳罕,也不解为何宝钗刚才走得正慢,一见了自己,就又走快了。
但想到她才从屋子出来,刚见到宝钗,宝钗就过来拉着她,她也只当是自己没留意,才不知道刚才宝钗也急着回去。
宝钗回到梨香院中,好不容易睡了一宿,算准了宝玉已经到学里去了,才又到王夫人这边来。
她每日里在王夫人屋里坐着,又或去陪贾母聊天,倒对荣国府这边的事有几分了解,竟知道了探春去找过赵姨娘,母女俩吵了一架,赵姨娘却又多管着些儿子贾环,要贾环近日里好专心读书,莫学宝玉,惹得贾政生气。
且又有青春丧偶的寡妇李纨,也对幼子贾兰多有约束,不让他淘气。
宝钗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偌大人家,贾琏那些人年纪大了,且又有一些人并非荣国府嫡系,或是宁国府那边的,与她寄居地荣国府无关也罢了,单说这荣国府中的年少男童,岂不只有宝玉,仍自虚耗光阴?
薛家本是皇商出身,宝钗的父亲生前并无功名在身,当日就常与宝钗说,最悔当年未曾认真读书,不曾博得科举功名,平白让妻子王氏跟了自己,如今却过得远不如当年的同胞姐妹。
往日里宝钗只盼薛蟠长进,如今薛蟠也拜了个好先生,要读书,还想着哪日就去考场上试一试,宝钗便想着总该也再劝劝宝玉,莫要宝玉也将来后悔,好歹让宝玉也体贴母亲王夫人,也莫要被弟弟贾环、侄子贾兰比了下去。
宝钗如此想着,就不自觉的走到了宝玉房中。
此时宝玉不在,唯有丫头们在房里嬉笑。
许是她们闹得过了,袭人就劝她们都安生做事,莫因主子不在就胡来。
宝钗想起昨日的尴尬事,不好再在这久留,转身就到黛玉房中。
她才说过宝玉,宝玉不理。
看宝玉往日最听黛玉说话,宝钗只想让黛玉也劝劝宝玉。
黛玉父亲林海乃前科探花,黛玉知道薛蟠要读书,也多有欣喜,宝钗自觉,黛玉也该愿意劝宝玉上进。
谁知她到黛玉房中来,黛玉前儿还忙不迭地迎出来呢,听得她来意,倏地变了脸,手帕子一甩就连连冷笑道:“劝他?我何苦劝他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