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觉醒来,再看自己作好的画。
此时墨迹已干,画中内容清晰。
若要正经作画,实则多得是东西。宝钗今儿只要画中意境,倒还简单。
莺儿在旁跟着看,却看来看去,仍自迷糊。
她一会儿瞅着画,一会儿瞅着明白,总想不明白。
听得宝钗吩咐她将画收起,她也不急动手,只好奇地问:“姑娘昨夜怎的画了如此一幅画呢?”
画中是一大河,河水湍急。宝钗用墨画那河水,一眼看去,便是河水漆黑,宛如有万千魔怪在水中,只等谁靠近河边。
河上又无桥梁,独有一小小木筏,在翻涌河水中若隐若现。
平日里宝钗作画,都极少会作这种画。如今还是正月里,更不像出自宝钗之手。
昨夜莺儿看着宝钗作画,尚且来不及深思。如今再看这画,莺儿再压不下心中不解。
宝钗摇头道:“不过顺手画成,藏着吧。”
她昨夜突然画成这画,今日再看,只觉画中之景曾在何时见过。木筏中有两道朦胧身影,她看不真切,不知自己信手画成之人究竟是何模样。
她心中忧虑,既不好将此画赠予黛玉,也担心画中藏有深意,唯有将画收起,以待来日。
莺儿还要再说,却见宝钗沉了脸。
她连忙替宝钗将画收起,也不敢再说别的了。
且说扬州城中,黛玉回到自己家里,却只有林海的几个姬妾,并紫鹃、雪雁等丫头作伴。
林海在扬州颇有名望,自有同僚给他送来年礼。林海后院中既有黛玉这位主子,少不得有些女眷往来,又生出许多事来。
黛玉当初跟在贾敏身边,曾看贾敏如何料理此等杂。她如今虽是独立应对,但也有奶母嬷嬷等人陪同,倒也不难应对。
黛玉终究年幼,并无过多应酬。
正月里又不便动针线,她每日闲了,不过看会儿书,写几个字,或看雪雁等丫头下棋玩罢了。
好不容易到了元宵,林海便说要带黛玉到城外去。
黛玉刚回家时,已听林海说过城外智通寺的事,也知道寺中有一个既聋又昏,所答非所问的老僧。
然林海第一次去见那老僧,就在见到老僧后,从老僧处得了不少消息,还说元宵当日带黛玉去寺中见老僧,多半就能替黛玉寻一个治病救命的法子。
若非如此,林海也不会急急地将女儿叫回家中。
今日可算到了时间,黛玉随着林海出门。
山路不甚好走,便有车马将黛玉送到郭外,已到那茂林深竹之外,黛玉仍需再走好一段路,直走得黛玉汗光点点,娇喘微微,方到了智通寺门前。
林海曾到过此地,后来又要薛蟠等人陪他来过。
这寺庙却真有玄奇,纵然他记得道路,带了不相干的人,却总寻不到此处。
他虽在第一次到智通寺时,听老僧说话,料得黛玉依时而来,也该能与老僧相见,但也唯有亲眼所见,他方放了心,再带着女儿进寺中。
老僧兀自煮粥,任林海与他说话,也不大搭理。
林海也不急,垂手站在一旁,就等老僧将粥煮好。
那粥用的却不是什么好米,粥水隐隐泛着黄色,也不知里面是否有沙土一类东西。
黛玉出生以来,总被娇养,平日里要什么吃喝,只管打发下人到厨房要去,她自个儿连厨房都不必多去,更不说亲眼看别人如何将饭食做好。
今看这老僧做的,远不如她平日吃的,她心内已有一番计较。
老僧动作慢,好不容易将粥煮好了,他要拿碗盛粥,那手却颤得几乎要将碗摔破。
黛玉但见那碗在老僧手中抖来抖去,却迟迟不落,粥水在碗中翻滚,却总不落出碗外。
黛玉不觉惊呼一声,浑浑噩噩的,就要摔倒在地。
林海急忙扶住黛玉,便看老僧。
那老僧双手不见抖了,只稳稳将粥递向林海。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老僧叹息着念出门前对联,又道,“既已见了外姓人,如何能不还那前世恩情?若要还那恩情,倒何必夹着那蠢物?”
老僧说着,声音越来越远。
林海只觉眼前一切皆似笼在雾中,待雾气散尽,却只余他手中端着那碗热粥。
老僧、老僧煮粥的老灶、仅余断壁残垣的破庙,悉数消失不见。
林海亲眼见此奇迹,任之前如何不肯多信鬼神之说,也不得不再多信几分。
他上次来见老僧,听得老僧言语较如今更乱,他却好歹能猜出些玄机。
如今他却总想不明白,前世恩情为何,老僧口中蠢物又为何?
另有那粥,想必是给黛玉的。
林海唯有带着黛玉先回车中,又待黛玉转醒,好生哄着黛玉将粥喝下。
米粥看似昏黄,黛玉喝时却另有一番滋味,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喝。
这粥喝过,林海也不见黛玉身体好了多少,只见得黛玉夜间睡得安稳些罢了。但又隔了一段时日,林海总不见黛玉犯嗽疾,要请大夫来看,只道黛玉连丸药也不必常吃了,林海方知那老僧的粥有奇效。
黛玉当日虽早早晕倒,后来却也从父亲口中听得详情,知道什么“蠢物”一说。
林海不知端倪,黛玉却在怔忡之时,想起当日初见宝玉。她尚未见到宝玉,只听得宝玉脚步声,就想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彼时她只想那宝玉是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让她姑妈都需特意叮嘱她,莫要多招惹宝玉,省得生出事端。
后来见了宝玉,黛玉虽也曾感其顽憨,却甚少想起当日那昙花一现的蠢物称呼,还是如今听得林海说起这些,她才朦胧地想起这些事来,暗暗揣度老僧口中的蠢物是否指宝玉。若那真是宝玉,前世恩情又是什么?
黛玉总想不明白。
转眼已过了正月。
贾母又要派人来接黛玉。
林海本还怕黛玉春季易犯嗽疾,禁不住路途奔波,正好如今黛玉身体好了不少,他也就安心让黛玉到贾家去。
只一点,林海却是千万个不放心。
他从科举出身,又与贾政性情相投,都喜读书人。往日听得宝玉如何不爱读书,他想着那不过是贾家的事,自有贾政教导儿子,不必他这远在异地的姑父多事,且念及宝玉年幼,他才没有多想。
可薛蟠来到林家后,又多给他带了些贾家的消息,他如何不担心自己女儿和宝玉相处多了,又生出什么事端?
如今还是小儿女年幼,不碍事。若大家都大一些,他们只是兄妹之情也罢了,林海断不乐意黛玉和宝玉有些什么。
林海说了又说,也不知黛玉究竟记住多少,只看着黛玉所坐船只远去。
荣国府中好歹有贾母这老祖宗在,贾母又和贾政住一起,贾政不擅俗务,为人却正派,贾家下人再怎么荒唐,也不敢过分。
若非如此,林海便是设法寻一家世清白的续弦,也不好再将黛玉送到荣国府中。
林海这回命了家人陪着黛玉上京,再给京中亲友送信。他联络了读书时的同窗好友,请其教导薛蟠功课,不必薛蟠再到扬州来,只管在京中请先生。此外,他还命家人暗叹探宁荣二府名声。
黛玉这一走,送黛玉的家人又未曾回转,林海愈发将心思放到公事上。
他奉命当着巡盐御史,依照律令,当上几年,总该卸任。巡盐御史一职,权利虽大,却如钦差大臣般并无品级,他的官位仍以兰台寺大夫为主。
若无黛玉之忧,他一心为民效力,为圣上尽忠,并不求到何处任职。京官固有京官的好,在外也有在外的好。但如今又要为黛玉考量,林海不免费心,要讨一个出路,以便日后调回京中。
黛玉到得京中,又见贾母,贾母因又命人将湘云请来,一时间好不热闹。
黛玉给大家都带了礼物,各人亦有礼物回赠。
待宝钗将自己旧日做的针线也送给黛玉为礼时,黛玉瞅着宝钗送的东西,不急着收起,倒将宝钗瞧得不好意思了。
宝钗送的东西,与众姑娘并无什么不同。要说只回黛玉如今送的礼,实无不妥之处。
偏宝钗被黛玉这般瞧着,就想起黛玉先前让薛蟠带给自己的帕子。
她自那夜不知为何做了幅奇怪的画后,再想着给黛玉备别的回礼,却总想不出,每每要想,就想到那尘封的画。
黛玉本也不在乎那点身外物,不过与宝钗分别多事,再见之时,宝钗还是那淡淡模样,年轻姑娘家却偏要做那稳重姿态,她就不喜罢了。
宝钗不过脸色微变,黛玉已笑着将东西收起,与姐妹们说说笑笑间,又命着下人将自己新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一时间姐妹都要散去,湘云也跟着探春她们出去了,黛玉悄悄拉了宝钗的手,不让她走。
房间里再无旁人了,黛玉方拉着宝钗坐下,紧贴着宝钗悄声问:“我前儿送你的东西,你可瞧见了?”
宝钗被她这么一问,更是面红耳赤,一心懊恼为何知道贾母命人去了扬州,竟还不快些备好给黛玉的回礼。
黛玉见她如此,已知她定是瞧见了,便笑道:“你拿到就好,我只怕那东西落在旁人手中,惹来不便。你既拿到,我也没什么要问了。”
她说着起身,整理衣服,又到书柜旁边,翻看书籍去了。
宝钗犹自想,自己前儿给黛玉挑出的那些玩意,能有什么抵得过黛玉那手帕的心意?
她总准备不妥,无非觉得那些东西都是俗物,比不过黛玉那手帕罢了!
门外忽地传来湘云笑声。
“宝姐姐还在?”
原是湘云已从探春等人那边回来,知道宝钗还在。
她噔噔噔跑进来,笑问道:“宝姐姐,你今晚可要和我们一起睡?”
注:原书中描写黛玉听到脚步声的心理,有说“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后面这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有说并非正文,是混入的批语。但我觉得这应该是正文,确实是黛玉的心理。此时的黛玉,只从旁人口中听得宝玉如何,还觉得宝玉只是一个厌恶读书、只在内帏厮混的顽童,“蠢物”一说,是可以和前面的八个字相对的,未必真是叙述者口吻,而确实是黛玉想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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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