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炽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孤身一个人走在黑暗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前方有点亮光,微弱却很吸引人,他不自觉就寻着那点亮光走。
他不知疲倦地走啊走,怎么都够不着那点亮,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只走到双腿发软,好像再也抬不起来时,他才终于走进了那点亮光之中。
亮光之后,是一座他再熟悉不过的筒子楼。
他顺台阶而上,自然地往他和老孟家中走去。家门虚掩着,他没怎么用力就扒开了那扇门,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客厅的陈列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动。可何炽不知为何总觉得周遭的一切跟自己隔了层看不了摸不着的薄纱。虽看得清楚却觉得遥远,虽眼熟却没有什么人生活过的痕迹,他不禁奇怪起来。
老孟呢?
他,不在家吗?
他疑惑地环顾四周,很快就留意到不远处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细细的缝,似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何炽慢慢走过去,手指搭在把手上,莫名迟疑了几秒。随既深吸一口气,按下了下去,推开了房门。
房间静悄悄的,墨绿色的台灯开着,散发出柔和的橘色亮光,黑色的人影斜打到他的脚边。何炽这才留意到,书桌前坐着一个人,佝偻着背对他,专注地看什么东西。
何炽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迟缓地回过头,是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鼻梁上带着框架眼镜,看向他的时,眼里错愕,声音苍老而迟疑:“你是哪位?”
何炽心头一酸,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面前的人,颤声喊他:“老孟”。
这是老年的孟兆言,是何炽从没见过的孟兆言。可他记得,他曾经在钱包里看过他的照片,之后就再没有忘记。
孟兆言显然没料到面前的人是这种反应,脸上的惊讶越发明显。挣扎着想站起身,可腿脚不便,努力了两次也没站起来,只好坐回椅子上,仰头巴巴看着他,小心地问:“你……认识我?”
何炽瞬间眼眶通红,他来不及想为什么孟兆言会变成这个样子,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一下委屈得想哭:“你不认得我了?”
孟兆言沉默地望着面前人的控诉,意识到了什么,表情越发局促,刚想解释什么,突然表情一僵,抬手惊恐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微微张嘴,瞪大眼望着何炽,什么也说不出来。
何炽也发现了他的异样,瞳孔微缩,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忙伸手想地去扶他,可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兆言僵硬的躯体擦过他的手掌,缓慢地从椅子上滑下去,直到整个人哉倒在自己脚边。
何炽愣在原地,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几秒后,他瘫软跌坐在地,颤抖着手去探孟兆言的鼻息,然后触电般的收回手指,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老孟?”
他还是不信,试探性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老孟?”
他又喊了一声,伸手去推搡孟兆言的身体,可他依旧没有反应。
“老孟?”
“老孟?”
“老孟?”
……
何炽像是惊醒,发现了什么让人崩溃恐怖的事实,一把将孟兆言搂进怀里摇晃,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声音也越来越凄厉。
怀里的人始终一动不动,手脚垂软耷拉着,让他绝望。
何炽无助地抱着孟兆言的身体,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慌乱的四顾,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何炽茫然地低头,发现自己的小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个黑洞洞的小孔,正汩汩流淌着血液。
血不停地流,很快就淌了一地,沾湿了孟兆言的衣角。
何炽看着那伤口半晌,才反应过来,但他没有去堵伤口,而是疯狂去擦孟兆言身上的血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老孟身上出现这样的颜色。
可血渍越擦越多,很快何炽和孟兆言就浑身是血再也擦不干净。何炽终于停下来手来,平静地看了眼怀里的孟兆言,他安静地闭着眼像睡着了一般。
何炽紧了紧胳膊,将孟兆言死死禁锢在自己怀里,确认他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从自己手中滑落,才放心地垂下头,用下颌轻轻抵住孟兆言的额头,闭上眼,和他一起缓缓倒在了血泊中。
再次醒来,何炽愣神了好一会儿,有点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醒了还是在做梦。
他久久地望着泛黄天花板,心痛得几乎要昏厥,无能为力的失去感和惊恐包裹着他,让他快要不能呼吸。
沉默几秒后,他开始剧烈挣扎,手背上粘黏的输液针扯动了架子,砰一声摔倒在地,发出巨响。何炽双眼木然,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由针管回血,掀开被子,起身就要往外跑。
可双脚刚落地,他就啪的一声摔了下去,结结实实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又是一声巨响。
外面的护士闻声冲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在趴地上的何炽发出尖锐的爆鸣,立马扭身跑出去叫人。
何炽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浑身巨痛,这才发现自己连动跟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不一会,几个警察匆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回病床。
医生过来看了眼,叹着气将他小腹撕裂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下,又给他加了点镇定剂,盯着护士给他输上液,才摇着头走了出去。
何炽重新躺在床上,床尾站着一个陌生的警察,眼神复杂地盯了他一会,也走出了病房,留他一个人休息,病房再次恢复了宁静。
这次何炽再没闹什么幺蛾子,他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哪怕酸涩流泪不止也不肯眨眼。不知道过了多久,困意袭来,他实在抵挡不住,这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没再做梦,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病床前守着一个打瞌睡的警察,望着有些眼熟,何炽盯了会儿才认出来,他是吴光荣。
恰好这时吴光荣也醒了,他看到何炽睁开眼显然十分兴奋。
“炽哥,你醒啦!”
何炽有点反应不过来,只木木地望向他。
“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吴光荣又关切地问了句。
何炽还是没有说话,费了点力气,才勉强聚集了些神志。
他直勾勾地盯着吴光荣,半晌才张嘴:“老孟呢?”
他不知自己躺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喝水,只刚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吴光荣自然也没听清楚,他起身凑近了些,耳朵几乎贴在了何炽唇边低问:“你说什么?”
何炽深吸了口气,竭力拔高音量又重复了一次:“老孟呢?”
依旧是模糊的三个气音,并没有清楚多少。
可这回吴光荣却听清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疑惑地喃喃自语:“老孟?老孟?”
念叨了好几次之后,吴光荣才反应过来:“喔,你说孟律师啊?”
何炽眼睛一亮,费力地点了点头。
“在律所呢吧?”吴光荣顺嘴回了句,还掏出手机确认:“不过……这个点,没准回家了吧。”
听他这回答,何炽安了点心,身体放松沉进松软得被褥里,依旧偏头对着吴光荣,又补了句:“他没事吧?”
这回吴光荣读唇语看懂了,但依旧被何炽问得有点懵,没头没脑答了句:“挺好的呀。”
“怎么了,炽哥你有事找他啊?”
何炽手指蜷缩抓住了身下的床单,迎着吴光荣问询的目光,半晌没有回答。
吴光荣也不在意,只脸色变得有些为难,抠了抠脑袋,不好意思道:“炽哥,现在这种情况,你谁也见不了。”
“你就别多想了,先老老实实养伤吧,啊?”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
何炽这才记起来受伤昏迷那天的事,心下了然。如果那天他在仓库没看错,后来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眼下赵启应该已经顺利被捕了,他在被警察看守也是正常。
吴光荣见何炽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沮丧,忙宽慰:“现在事还不一定怎么呢。”
“后头问话,你好好配合就是了,到能请律师辩护的时候我肯定告诉你,那时候你就能见到孟律师了。”
何炽慢慢扫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感谢,随既收回目光,望着天花板出神。
想见老孟吗?
毫无疑问是想的。
可,真的还要再见吗?
何炽犹豫起来。
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何必又去牵扯他进来呢?不见是不是才更好?
没想一会儿,他又累了。
脑子里一片混沌,疲惫感攀爬而上,让他想要闭眼睛。
或许是他的身体真的受伤疲惫到了极点,迫切地需要好好休息,也或许是知道孟兆言平安后他彻底放松下来,没一会儿的功夫,何炽再次睡着了。
*
何炽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除了医生护士和看守的警察,没见过任何人,他的手机早就不知所踪,也没有人跟他交谈过,所以他也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奇怪的是,这样的日子好像也并不难熬,何炽只觉得自己每天不停地在输液、换药、昏睡,循环往复,根本没什么时间观念。
他也不怎么思考,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大脑一片空白。即便他想尝试想些什么,也会发现自己思绪迟缓得实在有些过分,甚至让他忍不住怀疑中枪的根本不是小腹,而是他的脑子。
他就这么虚无安静地渡日,直到一天晚上。
已经是夏天了,渡口也彻底热了起来。即便外面太阳再大,病房里的温度也依旧舒适,甚至偏低。再一次结束输液之后,已是深夜,何炽问了护士,知道今晚再没有什么治疗后,就躺在床上发呆。
白天昏睡了太久,此刻他没有丝毫困意,甚至感觉有点精神抖擞。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床上躺着,不免全身又酸又痛,也没什么力气,24小时持续的空调,让他觉得有点闷。
他看了眼病床旁紧闭的窗户,坐起身,双脚在地上摸索,想穿上鞋过去透透气。
医院的窗户都是用铁网密封的,唯一能打开的只有小半扇。
只是下床到站在窗边这么几个动作已经弄得何炽气喘吁吁,额上出了层细汗,不知是累的,还是痛的。
何炽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虚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又想到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说要他卧床静养,忍不住撇了撇嘴角,看来果然没有撒谎。
可他还是撑住窗台,固执地站在窗边。
闷,真是太闷了。
就这么站一会儿,也是好的。
何炽这么想着,透过窗户眺了眼远处,乌漆嘛黑的一大片,连月亮都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被吞进了黑暗。
他觉得有点没意思,便伸手去按那小半扇窗的把手,想把这半扇窗推开透透气。
这把锁卡得并不死,用点巧劲一下就能向上推开,不过打不开什么大的角度,外面也还是隔着一层黑色的纱网。
可何炽却觉得透气了不少。
外面的温度比屋内高了不少,一阵阵的热气沿着窗户的缝隙涌动进来,覆在何炽冰凉的皮肤上,莫名让人觉得,温暖。
温暖?何炽反应过来后,嗤笑一声,觉得自己应该是住院住傻了,大热天的,他居然会觉得温暖。
笑完又百无聊赖地垂眼往下望。
楼下是条窄窄的柏油马路,稀疏地立几个路灯。
何炽住院的这栋楼位置有点偏,建的时间比较早,楼下的路灯并不如门诊大楼那边亮堂,反而显得有些老旧,黑暗中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橘色的光晕。
此刻时间已经不早,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拉长着栏杆的斜醒。
何炽的目光顺着路灯一个一个掠过去,又慢慢挪回来,突然发现这条路上并不是空无一人。
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站在离这栋楼最近的那盏路灯之下。
由于视角局限,何炽刚开始甚至没有留意到这盏挨得极近的路灯,是回看时才瞥到了一个角。
而那人垂首而站,贴着路灯桩,从上面看下去,几乎要和路灯的影子融为一体。
何炽刚发现这人时有些诧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可很快,他就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因为那个低着头的人对着自己慢慢仰起了头。
黑红交错看不清花纹的衬衣,黑色西裤,一只胳膊随意夹着公文包,一只胳膊擓着脱下的西装,只是随意站着,却依旧显得优雅得体。
何炽心脏猛然一跳,觉得有尖叫声要冲出喉咙。
他猛得贴在纱网上,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因太过用力,铁网在他脸上压出细细的格状红痕,可他毫不在意,透过细小的孔洞,他如愿以偿的又看清了点。
路灯下站着的人,正是孟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