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行到横丘时时间已经不早,赵启看了一路手机,似乎一直没等到他想要的消息。何炽也没多问,两人默契沉默地一前一后下了船。
临下船前,何炽忽回头看了眼。
被船身遮挡了半边的天,像兜在半空,还没完全消失的阳光,给船沿渡了层柔和的金边,铺天盖地的黑暗好像随时都会泼下来。
他眯了眯眼,有点出神,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对天抬了抬,叼进嘴,酒意好像涌了上来,脚下的台阶也变得摇摇晃晃起来,直下到最后一阶,他停顿了几秒,吸了口气,用了点力气往前一跃,“啪”的一声落了地。
赵启在他前头,刚上岸就接到了疤子的电话,那头的意思很简单,让他们到去一个仓库,他绑了连江在仓库里等他。
赵启挂断电话站在原地无端的犹豫起来,面前仅有一条的破烂水泥路扭扭曲曲地通向远处,暗色天幕盖着模模糊糊的建筑黑影,显得格外萧条遥远,好像没有尽头。
他抬头跟走过来的何炽对视一眼,似乎想从何炽的眼神中看出来什么,又似乎在询问何炽的意思。可何炽只是默然地跟他对视着,始终不发一言。
半晌,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抬腿往疤子说的那个仓库方向走去。
赵启对横丘不算太熟,不过之前跟疤子有来往,所以也知道一些这里码头的情况。
疤子电话里说的那个仓库在当地挺有名,跑船业务最早兴盛时,那里是重要的货物存放点。不过后来业务变动,又陆陆续续建了不少新的仓库,那个仓库因位置偏,离码头有点远,也就慢慢废弃了。
虽然废弃了,但毕竟以前去过,路他还是记得的。不算很太长的一条路,赵启的步履却格外缓慢,他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横丘的码头看起来跟渡口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停靠的船舶,忙上忙下的搬货卸货的工人们,看起来忙碌又有序。
可赵启却看得皱眉抿唇,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双肩包的带子。
这里的搬运工人居然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这很不对劲。
码头这种地方挣的都是些辛苦钱,又脏又累,没日没夜的,年轻人大多不愿意干。大多是些没文化,没技术的中年人,才肯熬熬夜卖卖苦力。
而且一路走来,他没有瞥到一个熟面孔。
赵启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横丘见疤子,当然不会是只凭一腔热血,单枪匹马过来跟疤子玩命。接到连江电话后他就立刻做了安排,让自己的人开车先一步去横丘码头等着。
按理说,水路和陆路的时间差不多,出发前他还去渡口码头找了何炽,他的人应该早就到了。
可现在,他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他的人被堵在了路上,再要么就是他的人都被疤子扣住了。
但不管是哪种,现在情况都对他很不利。
想着想着,赵启额上冒出细汗,脚步虚浮起来,下意识抬头往前探了眼,才发现已经可以看到仓库破旧的大门了。
那两道生锈铁门虚掩着,像被什么东西稍微带住,留出道松松散散的缝隙,等着人轻而易地举推门而入。
何炽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过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像只潜行的影子。
他停住了脚步,遥望那扇虚掩的门半晌没有动作,目光专注似在思忖什么。
何炽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也停下来,既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静静地抽着半支烟。
直到手中的烟卷燃尽,赵启还是迟迟没有动作,他站在原地像是看什么如入了神。
何炽凝视着赵启的背影,吸掉最后一口烟,用食指和大拇指将烟头弹飞,提步跨了过去。
他突然地靠近似惊醒了赵启。他惊恐而快速地侧身,看见是何炽又稳住了身子皱眉,不自觉地和他拉开点距离,并不说话。
何炽却没什么耐心,他一直目视前方,忽视赵启警惕的反应,只等他再次站稳身子才抬颌往前点了点:“走”。
刚抽过烟,何炽的声音很哑,吐字却很清晰,不容人拒绝。
赵启没有回话,依旧偏头侧看他,目光复杂,手一直不停地摩挲着兜里的手机。
那手机像彻底断了信号一般,从他上船就再没响动,安静得让人心慌。
见他不动,何炽也偏回头和他对视,神色不解:“怎么?”
赵启打量着他的脸,厌倦又嫌弃的神情跟往常如出一辙,只那双眼睛有点细微的不同。
眸色幽黑深邃,隐约可见一抹暗光涌动。
他,好像有点兴奋?
赵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点微弱的暗光。
可,为什么呢?
赵启不懂,但第六感却在此时爆发出了强烈的警示作用。
这里有危险。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下意识缓慢往后挪动着脚步,试图远离工厂,并又跟何炽拉开了点距离。
横丘的工人不对。
他的小弟没到不对。
高烈一直没来消息不对。
还有面前的何炽,也不对。
这么多不对劲的地方,都在拼命告诉他,赶快跑。
在这个念头产生的那一秒,赵启立马转身,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身后的何炽似也料到了,几乎是同时抬腿一跃,扑了过去。
他本就瘦高,加上开始两人距离并不算远,轻易地就扑倒了要逃跑的赵启。
赵启在地上滚了一圈,仓惶地翻过身,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恐,直盯着何炽的眼睛:“你干什么?”
何炽双膝顶地,跨坐在他腰上,似笑非笑地反问:“你干什么?”
赵启吞了口口水,远远看了眼那个破旧的工厂,试图镇定下来:“那批货不要了。”
何炽嗤笑一声:“连江呢?”
“不……不关我事。”
赵启被何炽压在身下,呼吸不畅,说话断断续续的,手脚都被遏制,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大动作,只能稳住神,手指极缓慢地往垫在脑后的背包摸去。
“都到这儿了……再说这些”何炽似乎全然没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只顾盯着他的脸,身音低沉带着怒意:“你耍我呢?”
“怎么会?”赵启高声反驳,随后又解释起来:“这里是横丘,疤子的地盘,咱们现在这样进去就是送死。”
何炽听了点点头,双手抱臂护在胸前,似很同意他的说法。
赵启见有戏,忙继续加大力度劝说:“反正现在咱们钱也赚够了,这单不要也亏不了什么的,我保证,答应你的那份一分都不会少。”
“至于连江……咱们回去再从长……”
他话还没说完,刚悄摸碰到背包边缘的那只手就被何炽捉住了。
精准无比,力道极大,显然是从他挪动那刻就盯上了。
偏偏何炽脸上还是刚才那般表情,连目光都没从自己脸上挪开分毫,甚至还能接上他的话:“回去怎么?”
赵启瞬间怄得要死,知道自己刚说的话何炽一句都没听进去。
又不禁在心里暗骂,这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能演会装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动作,居然都能这么不动声色。
此刻被他捏住了命门泄了气,半晌没接话,停了好几秒,才有气无力松开手:“起开”。
何炽挑了挑眉没动,手上加大了几分力度,捏得赵启的手腕生疼。他嘶了一口气,急了:“不起开怎么进去?”
说完就怒瞪何炽的脸,身上却一动也不动,像块砧板上的肉。
何炽盯着赵启的脸看了几秒,分辨他这话的真假。见他确实不挣扎了,才反扣住他的手腕,从他腰上挪开身。
双手被束,赵启起身的动作不免怪异,酿酿跄跄站起来,那黑色双肩背包顺势从肩上滑了下来,匡在小臂上,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晃动。
何炽依旧跟在他身后,从正面看不出什么,只能瞧见两人靠得有些近。从侧面却能看到赵启一双手腕被何炽死死拷虎口中,几乎是被抵着半推半就往前。
赵启的步子迈得慢而小,几步路走得十分拖沓。
两人慢慢逼近铁门,那道黑缝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隐约可窥见里头的光影,似乎某扇窗户开着,并不是完全漆黑,能模糊地看到些摆设的轮廓。
只是,看是隐约能看到些不打紧的东西,听却听不到什么。
准确说,是什么都听不到。
何炽和赵启站立的地方离铁门不过三步之遥,隔半开的腐朽铁门,里面安静得有些过分。
既没有物体拖动碰撞的声音,也没有人声,仿佛从始至终就只是个被人忘记的废弃工厂,根本没有什么人等在里头。
是赵启先停下的脚步,他不情不愿地走了几步后,就停在了那里。
何炽也没有催促,也随之停在那,耐心极好地想看看赵启还能玩什么花样。
赵启目不转晴地注视前方,头也不回低喊了声:“何炽。”
何炽挪了半步,靠过去点。
他舔了舔嘴唇,忽轻声问:“你……想不想要那份红星养老院的死亡记录?”
何炽手上一僵,目光沉沉,没有答话。
赵启背对他,怪异地勾了勾嘴角,声音格外诱惑人心:“我给你。”
顿了顿,又补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何炽沉默看向赵启的侧脸,看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表情。
那种一切尽在掌握,泰然自若的表情。仿佛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捏住别人七寸,轻而易举地把人拎起来,看着别那人徒劳挣扎,或者眉头也不皱地把人捏死,再抓下一个人玩一玩。
那么自信,又那么轻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偏偏,何炽最见不得他这种表情。
所以他只是嗤笑了声,似被提起兴趣喔了一声,反问:“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赵启语气笃定:“只要你放我走。”
“是吗?”何炽挑了挑眉,好像有点心动。
“那份死亡记录就在我包里,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赵启抬了抬手腕,抻了一下背包:“我保证,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三个人见到这个东西。”
“我甚至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和孟律师远走高飞。”
赵启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有些滔滔不绝,似乎能立马构建出一幅美好蓝图给何炽。
可何炽垂眼看着他手臂上挂着的双肩包,似乎是很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你的提议……很不错。”
赵启心口一松,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就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可……老子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
赵启皱眉刚要再问什么,就感觉身后掐住他手腕的何炽骤然发力,腾出一只手臂穿过下颌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吃痛,手臂无意识垂下,双肩包背随着他的动作,不轻不重地重砸向他的小腿。
来不及反应,何炽的胸膛已经贴在了他的后背,浓重的呼吸在他耳边喷洒,声音颤抖,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还是他妈的……用老孟威胁我……”
说着何炽额上青筋凸起,匡住赵启脖颈的手臂一点点加大力道。
赵启瞬间脸色涨红,呼吸困难,这种呼吸一点一点被抽走的窒息感,让他不禁开始眼前发黑。他觉得自己可能下一秒就会晕厥,可是身后的人依旧没打算放过自己。
耳边,何炽的声音再次响起。
气息不稳,又格外低,几乎是喃呢,可因贴得极近,他听得十分清楚。
“而且这一趟,你不就是要我来送死吗?”
赵启身体一僵,手脚不再下意识挣扎,面上忽笑起来,虽被人勒紧喉咙出不了任何声,表情却分外狰狞。
果然,何炽早知道了。
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和他之间也再没有什么好说了。
何炽抬起腿,用膝盖顶住赵启的腿窝逼迫他继续向前迈步。大腿抬空的刹那,他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抵在了自己腰上。
他慌忙低头去瞥,只见之前还有点分量的双肩背包,此刻像一块破布一样在在空中晃荡,拉链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打开了,里头原本放着的东西也被人取了出来。
此刻正安静地握赵启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死死抵住自己,硬生生将两人隔开点距离。
何炽没有料到,赵启的包里居然会有一把枪。
难怪他不让这包离身,也难怪,他刚刚想去拉这包的拉链。
何炽看他这么在意。
只当他包里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猜过里头可能会放了什么防身的武器。
可他没料到,赵启居然会有一把枪,一把从没听说过,从没出现过的枪。
或许,这就是赵启最后的底牌。
看到枪的那一刻,何炽虽意外,却又莫名觉得在情理之中,他早知道赵启没有那么简单。也是,此时此刻,能稍稍抵挡自己的,也只有这把枪。
刚才钳制赵启花了不少力气,此刻何炽觉得有点疲惫,却依旧没有松手。
“何炽,放手吧。”
赵启的声音很轻,像在商量,枪口却隔着衬衣料子,往里捅了捅。
“呵”被威胁的何炽无可奈可地笑了声,半晌,咬牙小声骂了句:“妈的……刚说就忘。”
赵启也不急,等着他妥协。
“你还真他妈的是个人渣,我艹。”何炽又骂了句。
然后两人沉默下来,就这么僵持了几秒。
何炽突然叹了口气,却并不泄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声音平静,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知道,何大盛以前是干嘛的吗?”
赵启沉默,一时没反应过来。
何炽瞥了眼胸前的人,见他神情迷茫,知他应该不知道,很满意,回忆起什么。缓缓开口:“以前有个人说我应该能当个好警察。”
“妈的——”何炽咬牙,声音无奈又得意:“这回真要当英雄了。”
话音刚落,他骤然发力,箍着赵启的身体带他往前挪动。赵启不防往前被带了一大步,随既身体后仰挣扎起来,谁料何炽早有防备,猛蹬双腿,借助自身重量,压着赵启往前撞去。
这距离,应该够他们撞开仓库的门,他算过的。
“噗——”
失重的瞬间,赵启开了枪。
他没有开玩笑,这趟真的是来送何炽去死的。
何炽生平第一次知道到什么是慢动作。
短短几秒钟,周遭的一切在他的感知里变得清晰又缓慢。
他感受到,子弹旋转着打穿衬衣,噗嗤一声钻进皮肉里,痛得让人昏厥。
四周的画面在他视野中旋转起来,他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力,但依旧凭借本能死死箍住赵启,终于在漫长的轰一声后,他们撞开了那扇并不结实的铁门。
随既两人躯体纠缠着,重重倒地。
赵启被压在下面,懵了两秒后,开始推搡挣扎。何炽一动不动的感受着小腹源源不断流出温热的液体,他知道自己再困不住赵启多久,只能暗自希望自己的推测没错。
好在,几秒钟之后,他听到了杂乱密集的脚步声。
他竭力抬眼往声音方向寻去。整齐的黑色西裤,蓝色衬衫,带警帽的男人在快速地靠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连江紧绷着脸,向他飞奔而来。
那一刻何炽彻底松了口气,放心地闭上了眼。
意识丧失的最后几秒何炽暗想。
老孟曾夸他枪打得准,现在只希望自己躲枪也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