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炽那天没追上孟兆言。
不知道是他高腿长,还是故意不等人,何炽认为是后者。
而且最气人的就是,他那样喊,他都不等他一下!
何炽心里翻江倒海,这事儿虽是他做得不对,鲁莽给人定罪,上去打了一拳头,可孟兆言也是真死鸭子嘴硬,挨揍了都一声不吭。
这不是找打嘛?
何况,他是谁?
何炽!渡口蛇头!
从来都是人家给他道歉赔好脸,他就没给人道过歉。
他向来都是铁骨铮铮!
但,铁骨铮铮的下场就是流落街头。
C城夏天,在外流落街头两天的滋味堪比受刑。何炽坐在网吧里,隐约闻到自己身上都快被汗馊了,又实在抹不开面儿回孟兆言家。
他对手机盘算十分钟后,竟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顿时十分沮丧,甚至琢磨回去跟何大盛干一架也是条好出路。
黄毛在一旁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干净利落地拿了个人头的空隙抽过来跟他吹牛:“炽哥,看见没?就我刚刚那操作!”
何炽目不转睛没理人。
“不是我吹,老子现在这技术,在代练里都是一绝。找我打单子的人都排到下星期了,小单子我都不乐得打。”
“上个月,还有个人找我,说是什么战队领班问我愿不愿意去打比赛呢?”
黄毛手肘拱他胳膊:“你说好笑不好笑,这种好事儿还能轮上我?”
“八成是个骗子。”
何炽换了个姿势,手撑下颌,手指无意识敲手机:“今天不去看柳静白?”
黄毛一拍脑袋:“哎呦,这正事我给忘了”,手忙脚乱下机子,忽然嗅到一股酸味,跟着凑到何炽面前,捏鼻子瓮声瓮气:“呵,炽哥,你身上这儿味儿真够呛”。
何炽刮他一眼,黄毛忙把手放下来,摸出一串钥匙:“要实在不行,你去我那儿凑合凑合吧”。
钥匙串搁在桌前,大大小小钥匙乱七八糟的黏在一起带层黑腻腻的油光,何炽瞅了眼,没拿。
黄毛也没说什么,把钥匙收回来,掂了掂:“其实……你要还想住那个姓孟的家也没什么”。
“只要注意点别撞见面不就行了?”
何炽眼睛一亮,难得对他露出个赞赏的微笑。
黄毛没留意这难得的地肯定,大步往外走:“有事儿打电话啊!”。
医院这地方总是比外面低几度。柳静白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睡了好几天,这会好不容易清醒些,央护士帮她把床摇起来。
五楼不高,窗子看出去,只能见到对面楼的窗户,连片云都看不到。
“小白,我来啦!”声音扬着调,柳静白不回头都知道是黄毛。
他把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搁柜子上,打开份粥端在手里搅:“今天给你买了海鲜粥,你尝尝?”
柳静白转过脸,那粥太烫,黄毛被烫得直抽气,在手换来换去,又放柜子上:“太烫了,晾会儿再吃。”
埋头在袋子里挑出个黄灿灿的桃,用刀削皮:“我在路上碰到个老头说这黄桃是自家种的又脆又甜,我就买了几个,你先吃个垫垫肚子”。
说话间抬头发现柳静白正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我干嘛?”
“没什么”
“是不是饿了?”黄毛又要伸手去勾那碗粥,被柳静白拦下:“没饿,就放那儿吧”。
黄毛瞧她伸出来的手上还粘着输液贴,忙心疼地把她手塞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你别乱动”。
柳静白一双眼睛跟着他转,安安静静任由他摆弄。
黄毛坐回椅子上继续削黄桃:“一会削好了,我去用热水给你烫烫你再吃,吃凉的不好”。
“好”
“小白,你爱吃黄桃吗?”
“爱”
“那我以后天天买给你吃”
“冬天没桃子”
“哪有去哪买呗”黄毛抬眼冲她笑,柳静白顿时有些恍神,大概过了有十几秒才不自然别开脸。
正说话,王临梅突然从病房外探头进来,一把掰过黄毛肩膀:“还真是你,你没事吧?怎么到医院里头来了?”
黄毛人傻眼:“哎哎?王姨!你怎么来啦?”,忙把手里刀和桃子放下:“哎哟……我没事,我没事,我是来看人的”。
“我在路边看有个人,那个背影像你,怎么进了医院,我就跟过来看看”确认黄毛没事,王临梅松了口气,看到病床上的柳静白。
黄毛见她手上还拿着大蛇皮袋,热得满脸是汗,忙把椅子让给她歇脚。
柳静白没见过她,说不上什么,只靠在旁边不作声。
王临梅倒是像看出来什么,脸色有点不好,瞥了眼柜子上的粥,严肃地起身往外招呼:“黄小子,你过来”。
黄毛挠头和柳静白对视一眼,安抚了她两句跟出去。
“床上那闺女是你……对象?”
“不……是,是”
“到底是不是?”
“不知道”
王临梅指头戳他:“什么不知道啊?你呐,人好好一个姑娘,现在都在医院躺着了,你还是不是都说不清!”
“王姨……小白她……”黄毛有口难开。
柳静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
她流产醒过来之后,身子一直很虚,他倒是想打探,这不还没找到机会嘛。
王临梅看他那样又说不下重话,脸往病房里撇了撇:“她是……坐小月子?”
“小月子是啥?”
“就是女人怀的孩子掉了。”
“喔,是,她是。”
王临梅看黄毛一脸懵懂,忍不住小声念叨:“你们这些小年轻哟,真是作孽”。
黄毛隐约感觉不对,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小月子坐不好,以后落得一身病呢”王临梅扭身进病房去拿了东西出来没耽搁,嘱咐黄毛:“你一会晚点到我那去。”
“我给她炖汤好好补补。”
知她是好意,黄毛也不推脱只说了声谢谢。
恰好护士过来查床喊家属,黄毛忙转身要过去,忽被王临梅一把拽住手腕。
她语重心长道:“人家闺女为你糟了这些罪,你得记在心上,以后再别叫人家伤心。”
黄毛重重点了点头,王临梅见状欣慰地笑了笑,拍他的手背感慨:“好孩子,这才是姨的好孩子,去吧去吧”。
*
何炽寻思黄毛话说得有理,他在孟兆言家住久了,就这么搬出来吧,一时半会也没地方去。现在见面虽然有点尴尬,但是,要是能不碰面还能在他家住,那确实不错。
仔细想想,孟兆言平时上班规律,要避开他也不难。
住不住的还好,先溜回去洗个澡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下午一点,太阳顶烈。
何炽盘算得好,这个时候孟兆言应该在上班。他这个点溜回去,不仅能洗个澡,时间充裕赶在孟兆言下班前,还能顺便开空调眯个午觉。
万事具备,只等他悠哉悠哉溜上楼,开门,就万事大吉。
钥匙在门锁里发出美妙的“咔嚓”声,何炽满脸笑容地推开门准备迎接门对面那座古老又熟悉的红木摆钟。
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孟兆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以及看到他的脸时,故意装作诧异微挑的眉头。
何炽顿时提了口气,觉脸热得发烫,手脚被捆住了一般,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任由孟兆言漫不经心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如同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够了,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搁了杯子拖鞋啪嗒啪嗒进了自己的房间。
何炽松了口气,反应过来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碰见就碰见了,紧张个啥?
他还能把他给吃了?
关门走了两步,孟兆言竟从房间里出来。
好整以暇地无视他,默默坐到沙发上看报纸。
何炽身子又僵住,这他。妈。的中午一点钟,他不睡觉,不上班,在客厅看你。妈。的报纸啊?
他瞥了眼,还他。妈。是昨天的报纸。
故意的吧,这人就是他。妈。故意来臊自己的吧?
报纸举那么高就是为了挡脸好偷笑的吧。
何炽腹诽,肯定就他。妈。的是这么回事。
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小学生站军姿都没有这么板正!
何炽啊何炽,你怎么就他。妈。混到这么地步了呢?
心里翻江倒海,何炽面上还是崩住了,强壮镇定地提步往浴室去。
“咔嚓”
“嘭”
何炽背靠浴室的门,抬手扶额,他这小半辈子从来就没有觉得这么丢人过。不就想洗个澡吗?怎么他妈。的。就这么费劲?
悔恨和愤怒只维持了三十分钟。
之前种种情绪都随着水流被冲进下水道,干净的皮肤和肥皂薄荷香味让何炽重获新生。
夏天里冲这么个澡简直太他。妈。爽了。
浴室里镜子上结满白色雾气,他用手掌擦了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在外流落几天又瘦了点,面部轮廓更显得硬朗,下巴上的胡渣都清理干净,眉眼难得垂下,显现出少年的稚态和放松。
他满意地伸手去勾架子上的衣服,手中空空,这才发现自己刚进来匆忙没带换洗衣服。
浴室里唯一一件衣服,是那团穿过的脏汗衫,泛黄的汗渍和黏腻的触感让他十分嫌弃。
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实在不想穿。
不穿就不能出去。
穿还是不穿,好像都是条死路。
也不是不能出去,得看孟兆言有没有进屋。
没听见他开门动静,应该还在客厅。
难不成真他。妈。要裸着出去和他坦诚相对?
艹啊!
何炽撑头,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啊。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是男的,他也是男的。
有什么不能看的?又不吃亏!
何炽凝神聚气,准备直接推门出去。
他计算得极好,只要他跑得够快,毛巾捂裆,两步就能拐进自己房间。
孟兆言顶多能看到一个白影,他低头看了看,不,一个黑影。
心脏开始无意识加速,咚咚咚似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想自己和黄毛下河游了八百次野泳,都没臊一下的人,现在既然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
何炽有点鄙视自己,他把手视死如归按在门把上,闭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缩回来。
艹,他。妈。的。
门外坐的可不是什么傻。逼黄毛,是他。妈。的孟兆言啊!
“噔噔”浴室门响了两声。
何炽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两步。
仔细听,没声了。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劈了。
“噔噔”又是两声。
这回他确定是有人在敲浴室的门。
现在能敲浴室门的除了孟兆言,还能有谁?
他脑子里飞速转动,最后粗着嗓子喊了声:“干嘛”。
外面孟兆言声音如常:“开门”。
艹,何炽冷笑,他他。妈。还要进来?
看来今天不来个深入交流是不行了。
“自己开。”
“啊吱”一声,浴室门开了条缝。
人没进来,伸进来一只手,白皙纤瘦,骨节分明。
手上拿着一件干净的汗衫和一条短裤。
那只手晃了晃,门外孟兆言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发紧:“给你”。
何炽愣在原处没拿。
“不要?”手作势要回。
被何炽一把夺过:“要要”。
“咯吱”
孟兆言将门关上,何炽套上衣服,看着胸前熟悉的“为人民服务”。
心中对他刚刚解了自己燃眉之急的一点感激瞬间荡然无存。
他低头扯身上的裤子,灰色棉质,裤口宽松,不是自己的东西。
想了想,何炽猛然瞪大双眼,背脊炸出热汗。
这,应该是孟兆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