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夜晚有时会下雨,这雨不像是其别处,噼里啪啦一阵砸,反而是细细绵绵飘下来,带着夜风冲散了一天的热气,丝丝凉意钻出来,显得格外温柔缠绵。
早过了下班时间,孟兆言在写字楼天台上吹风,手里捏着几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他隐约听到角落里传来说话声。
“哥,我还,我肯定还,这个月发了工资我马上还。”
“您就再等等吧,行吗?”
他等了会,没声了,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女人走出来。
孟兆言认出她,是那天在地下挺车场穿着绿裙子和人调。情的姑娘。
她似乎也认出他,没有丝毫扭捏,大大方方地走过来。
姑娘今天穿着职业装套装,不如那天绿裙子性感,一双长腿裹在丝袜里头,头发松散地挽着,画着淡妆,显得温柔知性,也是美的。
她冲他淡淡笑了笑,看起来有些累。
“有烟吗?”
孟兆言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根给她。
她接过,夹在食指中间冲他调皮地绕了绕,孟兆言会意划了根火柴给她点上。
“谢啦。”
她吸了一大口,神情松懈下来,眼神有些迷离。
“我记得你,那天在停车场,不好意思啦。”
“没事。”
“你也在这个楼里上班?”
“是。”
“你叫什么啊?”
“孟兆言。”
“孟兆言” 她跟着念了一次,隔着烟雾,上下打量了孟兆言一眼:“你是……律师?”
“是”
“看着就像。”
她没再说话,把一支烟抽完,伸了个懒腰,瞥到孟兆言手中的照片。
凑近,“这是养老院?”
孟兆言拿起照片,上面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病号服,目光平和地看着远处。
“不是”孟兆言怜爱地摸了摸照片:“这是疗养院”。
女人点点头,好像十分感兴趣。
“是给生病的老人住的?”
“也不全是,不过这里面有专业的医护人员。”
“条件看着不错,术后的老人应该也可以照顾吧。”
“可以”
女人耸耸肩,挑眉:“贵吗?”
孟兆言抿唇:“不算便宜”。
“我猜也是。”
孟兆言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他把照片小心地装进包里准备回家了。
女人靠着栏杆若有所思。
走了几步,女人小跑追上来。
“哎,孟律师,能留给联系方式吗?”
“有事?”孟兆言礼貌问道。
“嗯,我看这个疗养院好像不错,想了解一下,看你好像挺熟的,能麻烦你帮忙介绍一下吗?”
孟兆言从公文包里摸出笔和一张卡片,写下疗养院的电话递给她:“如果有需要,具体的你自己打电话去问吧。”
女人将卡片收好:“谢谢啦,孟律师”。
“再见”
“再见”
*
何炽跟黄毛在工地后门蹲到快十二点,又拿了条烟买通了看场夜工和保安,才悄无声息把那卷烫手电缆又偷偷摸摸送了回去。
黄毛自觉干了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心力交瘁,也不去网吧包夜,早早回家睡觉去了。
今晚夜雨舒服,何炽难得心情平静,慢慢抽烟一路拎饺子回家。
到了筒子楼下,抬头看了眼,屋里灯是暗的,他也摸不准孟兆言回来没有,这人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神出鬼没压根见不到。
这个点了,塑料盒里的饺子摸起来竟然还有点热。
何炽站在原处打算把手里的烟抽完再上去,头顶上传来咯吱一声,他看上去,刚才还漆黑的屋子里有了点光,铁插的窗子从里头被人推开,那点橘光跟着漫出来。
啧,回来了。
何炽挑眉,似乎可以看见屋里隐约跳跃的人影,顺手就把还剩半根的烟掐了,忽然心情好起来。
孟兆言没想到何炽这么晚还没睡。
门外传来敲门声的时候,他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开门看见张带汗渍黝黑的脸,那双上挑的眼睛,注视他时带着意味不明的光。
“没带钥匙?”
孟兆言边解袖扣边走到桌边喝水,客厅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
何炽转身关上门,咔嚓一声:“带了”,麻烦他麻烦地理所当然。
他是带了钥匙,但他就想让孟兆言给他开门。
不为什么。
反正他不是在家吗?
孟兆言没说话。
他不是一个会多问为什么的人。
这点以前让何炽觉得很舒服,但此刻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却觉得有点懊恼,特别是手上还拎着给某人的饺子时,这种懊恼就开始夹杂着奇怪的委屈。
像显摆却没有地方,像拳头打错了心房。
何炽把手中的塑料盒扔在茶几上“啪嗒”一声,顺势窝在沙发里摸出手机目不斜视:“饺子”。
“王姨包的,说要带给你”
话还没说完,游戏已经开了,何炽懒得看孟兆言的反应。
吃不吃随他,反正东西带到了。
他手在屏幕上操作,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桌边。
孟兆言把手中的水杯放下,返身进厨房拿了双筷子坐下,把塑料盒子打开。
几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挤成一团躺在里头,不太好看,但有股别样的香味散发出来。
“地菜馅儿的?”
何炽手上一顿,没想到孟兆言竟然还知道地菜,鼻腔里哼了声:“嗯”。
这个季节不是吃地菜的时候,但是王临梅不知道在哪弄的点地菜,和了鸡蛋和猪肉包出来的饺子格外香,只可惜有点凉了。
孟兆言一向注重养生禁凉,夜晚也绝不吃夜宵,此刻却没犹豫直接夹饺子吃起来。
何炽心猿意马,干脆点了投降,把手机扔在一旁看孟兆言吃饺子。
他看起来极其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吃饺子的动作也不像往日斯文甚至有点狼吞虎咽。
“嘁”何炽轻笑了声,刚才那点烦闷烟消云散,自然从兜里摸出烟盒,刚想点,孟兆言偏眸扫了他一眼。
孟兆言抽烟极少,在家里从不抽,何炽在家要抽烟时一向是下楼解决。
何炽动作一顿,下意识想起身。
孟兆言没说话,扭头把脚边的垃圾桶往这边挪了挪,继续闷头吃饺子。
他这是……默许?
不用下楼淋雨,何炽乐得自在,熟练地点了根烟。
外面的雨似乎大了点,可以听到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客厅的大灯没开,只桌边的壁灯照出个小圈。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吃饭,一个抽烟。
甚至夜风都配合地把烟吹向另外一侧,何炽斜靠在沙发上发呆,心里竟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种宁静。
直到屋里的挂钟敲了两下,孟兆言才搁了筷子,盒里已经干干净净。
“好吃吗?”何炽问了句。
“好吃”孟兆言点头,抬眼看挂钟上得时间:“真好吃”。
“谢谢你”他声音恳切。
这句谢让何炽有点莫名:“你要谢去谢王姨”。
“嗯,我会去谢她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格外真诚,何炽突然想起今天电缆的事,虽然东西已经还回去了,但是万一以后工地上的人要去找王姨麻烦也不好办。
但是如果孟兆言肯帮忙的话,至少法律上不会吃什么亏。
他盯他的时间太久,久到孟兆言都察觉出异样:“有什么事吗?”
何炽眸色暗下来:“有”,一字一顿:“王姨的事”。
孟兆言直起身,神情严肃:“她怎么了?”
何炽迟疑了一下,将电缆的事简要地跟孟兆言说了一遍。
孟兆言听完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对策:“电缆送回去了,算是已经及时止损,应该不严重,但如果真的有必要,我可以帮她辩护”。
何炽看他认真的神色,挑了点嘴角,这人反应和他猜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起身往自己房里走:“那就先谢了”。
孟兆言还坐在原处看他的背影,肩膀上清晰的肌肉在松垮的白汗衫里显得蓬勃有力:“要谢就谢王姨”。
“嘁”何炽呲了声,没回头:“幼稚”。
孟兆言也不让:“无聊”。
电缆事件后何炽总有点放心不下王临梅,生怕老人又贪小便宜捡回什么不该捡的东西,时不时就去她那院子里晃一晃。
下午六点,他从网吧出来一路遛进巷子,拐个弯远远就看到孟兆言从院里出来。西装领带应该是下班还没回家直接过来了,他眉头一皱担心出了什么事,忙快步迎上去。
孟兆言也看到了他,干脆站在院门口等人过来。
他还没开口,孟兆言先一步:“王姨说她的身份证在你那里?”
何炽一愣,反问:“是啊,怎么?”
王临梅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老爱忘事,有些证件什么的她怕找不到就给何炽帮她收着。
孟兆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申请书递给他:“我帮王姨申请了低保,要填身份证号,每个月会有些补助。”
“要是身份证上年纪够的话,应该也能申请一些其他的老人津贴,这个就要看地方政策了。”
孟兆言顿了顿补充:“虽然不多,但也能帮助她部分生活”。
何炽看了申请书许久,才抬眼看他,轻声说了句:“谢了”。
他没想到孟兆言会对王临梅的事这么上心,也没想到他会想得这么周全。
孟兆言神色如旧,依旧是淡淡的:“应该的”。
“不过”何炽话锋一转:“那些东西不在我身上”。
“没关系的,不着急,你明天给我也可以。”
何炽目光闪动,摊手:“明天估计也不行,证件都在何大盛家里。”
“何大盛?”
“我老子”何炽点了点自己胸口:“上次我没打过他,被赶出来了。”
“这样的话……”孟兆言想起初见何炽那天他要死不活的样子,皱眉:“那有点难办了”。
何炽拱了拱他:“不难办,你跟我偷偷溜进去拿出来就行。”
他说这话的模样不像商量对策,倒像是拉人入火。
孟兆言面无表情,似乎有些为难。
何炽憋一口气,继续诱导:“不干啊?”
“没有”这回孟兆言倒是答的爽快,握紧皮包带子:“不过,我不会偷东西”。
何炽被他这视死如归的样子逗乐了:“又没让你去偷?”
“你偷?”
“偷什么偷!”何炽横他一眼:“那叫拿!”
“嗯”孟兆言配合地点头。
“你呢,就在楼下给我放哨,听到没?”
“好”
何炽斜他:“要不是老子最近不想动手,才用不到你。”
孟兆言想起何炽那天被打地惨样,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何炽察觉到了,炸毛跳起来:“你看什么看?他。妈。的,不会真以为老子怕何大盛吧?”
“……”
“艹!老子今天就证明给你看看!”
最终,何炽也没能证明。
何大盛没在家,他顺利从墙上的破牛奶箱子里扣出来备用钥匙,把王临梅的证件取出来。
两人回家路上,何炽总是忍不住侧眼偷瞄身边的人。
孟兆言有所察觉,但没挑破,等何炽忍不住先开口:“帮老人申请什么补贴,就是你做的那个……法律援助吗?”
孟兆言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点讶异:“嗯,这严格来说不算,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喔”何炽点头又看向前面,自言自语:“原来你一直他。妈。就是在干这事儿”
“嗯?”孟兆言挑眉。
何炽摇头,压低声音像在嘲弄:“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好律师”。
“我不是”孟兆言一本正经地否认。
“老子还以为律师都是不怀好意的混账呢”何炽撇嘴,自说自话。
“我也不是”
“我知道”
“嗯”
“夸你呢”何炽挑眉。
“谢谢”
“你这人是真他。妈。没意思”
孟兆言也难得挑了嘴角附和:“确实”。
“走这边”孟兆言停下来指了另外一条岔路。
“干嘛?”
“买菜”
“真事多儿”何炽跟上去。
“你不吃?”
“谁说老子不吃?”
孟兆言懒得搭理他。
“笑什么笑?老子说不吃了?”
“你他。妈。的怎么又买土豆?”
“我爱吃”孟兆言熟练地往袋子里捡。
“艹”何炽嘴里骂骂咧咧极不情愿:“做酸辣的成不成?”
孟兆言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嗯”。
“老子又不是猪,天天他。妈。吃土豆”
孟兆言意味深长注视他:“到也不确定”。
何炽反应过来想打人:“你……”
“现在有意思吗?”孟兆言眨了眨眼。
何炽怄血,这人可真他。妈。的记仇!
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何炽气得不想看他,伸直脖子,瞥了眼远处。
不远处张大爷的糖饼摊子已经摆出来了,生意不错,围了几个人正在排队,扭身跟孟兆言说了声,就大步走过去。
这会儿人多,张大爷手上就没停,抬头见是何炽笑得乐呵:“小何呐,你怎么有空过来咯?”
何炽看了眼远处还在买菜的人冷声:“一份糖饼”。
“哟,你不是不太爱吃甜的吗?”张大爷讶异:“怎么?想我这老头子手艺了?”
“前面还有几个人?”何炽有点急,他不想孟兆言等太久。
“没人”张大爷吆喝了声,把刚炒好的糖饼递给他:“劳驾各位等会呐,这袋子人先定了哈”。
后面人看了眼突然出现的何炽,也没异议。
何炽见状干脆接过糖饼,麻利地付了钱,张大爷不想收,他懒得推脱,钱一塞就直接跑开了。
孟兆言见他拎着东西急冲冲跑过来正纳闷。
何炽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给”
“什么东西?”孟兆言打开袋子,熟悉的甜腻味,他眼神惊喜地闪了闪:“炒糖饼?”
“嗯”何炽别开脸,不耐烦的样子。
孟兆言拿签子去戳糖饼:“你为什么突然买这个?”
“爱吃不吃,你怎么他。妈。这么多废话?”何炽语气很凶,有点抓狂。
孟兆言反应过来,咬了口糖饼:“这是今天的谢礼?”
何炽被猜中心思,有点别扭:“老子可从不欠人情”。
孟兆言也不为难,满足地点点头夸奖:“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