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孟常随耸耸肩,神情中略带些不太真诚的遗憾之色,“要说冤情,时局如此,随便拉出一个人都能念叨上几桩。”
“徐懋敬在党内一向投机钻营,八面圆通,既然甩不脱他儿子是汉奸这层干系,自然是想尽办法替其脱罪。”
“这是再基本不过的逻辑,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得到。”
“程嘉怀在西南军矿的股份,现在是在你名下,由你代持,对吗?”
陆应同并不理会他的话,而是冷声陈述道,“又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是你和你的情人共同持有。”
这一次,孟常随没有立刻作出回应。
或者说,他并没有立刻否认。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时机很重要。
许多决定,成败就在一念之间。
没有立刻否认,也即是默认。
“当年程家老爷子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不过就是为了保全自己女儿的血脉。后来程近书投靠日伪政府,实际上是借此机会,暗中在北平中小学校开展复兴中华的教育。”
这一字一句的事实,终于能从陆应同口中清晰无比地拼凑出来。
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击回他的心上。
曾有人告诫他,无论前路起伏,作为一个特务,情绪永远只能像沉静的潭水。
这样的一个人,不该愤怒,更不该如此轻易地愤怒。
而如果这愤怒势已离弦,那么也一定要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此刻,陆应同只能借着这怒火步步紧逼:“那份华北沦陷地区国民教育计划书,那份世上唯一能证明他铁骨忠魂的剖白陈情,究竟摆上了谁的案头?”
“当然是烧了。”孟常随的声音里充满了平静和无谓,“我亲手烧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一时之间,陆应同感到浑身的血液齐齐往心上涌。
同时乍寒的夜风顺着脆弱的太阳穴呼啸而入,一寸一寸蚕食起他的肌肤、筋脉和骨髓。
最后,将这一腔的热血消融成彻骨的寒凉。
“你们这般害得他众叛亲离,至今陷在日本人的手心里孤立无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被你们害死的!”
陆应同说着,感到额头青筋暴起,难以自抑地一拳打在面前那副虚伪的躯壳上。
对面却纹丝不动,轻飘飘地就将这无声的悲啸荡开了。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北平也不例外。”
如此冷静,如此漠然,如此残忍。
对待自己的同胞,何况是最应该能够感同身受的同在刀尖上行走的同胞,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他孤身大义,即便不是单为某一派别,又何苦非要他的命。
“可他替你们做了许多事,你们不该那样对待他。”
陆应同拼命克制,齿间却还是止不住地因愤怒、不平和恼恨而颤抖,“平津沦陷后,日本人掌握的那张名单上有许多人如果不是在他的帮助下,根本没办法活着走出北平。”
“他不只是为我们做事,他还为共|党做事。他那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变成彻彻底底的共|党,就跟他那个死不认输的娘一模一样。”
孟常随哂笑一声。
“他是很有用,可惜是头养不亲的狼。小狼崽的时候不除,等大了,就不好下手了。我们这样的人,阵营不同就已经决定一切。”
陆应同的双目不觉间烧得通红。
都说乱世中的特工最擅力挽狂澜,可这一刻,他竟只能借着仰头去看那一团一团游过的云,隐去胸腔中长长的哀鸣。
许多事,即使他很清楚真相也不能向世人揭开,即便有人为国而死却背负骂名,如果没有得到准许,他甚至面对对方的至亲好友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这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孟常随觉出对方情绪,也叹了声。
就个人来说,他并不能否认程近书是一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如果……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沉默了会,他朝陆应同走近了些,试图拍一拍这位后生的肩以示安慰。
陆应同立刻侧身避过。
再开口时,孟常随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和缓:“谢云轻在甲字部的经过,所有的,不只是那三天,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可以清楚明白地提供给你,绝不隐瞒遗漏。”
“但,这是一个交易,而不是妥协。”
“当然,这是规矩。”利用、交易,永远是他们之间最纯粹的关系。
这一点,陆应同再清楚不过。
“还有,程近书这个名字,我想老师不会希望从你口中听到。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个我倒不担心。不过我在深山里待久了,难免有些私人的好奇心。情报交换并不是件小事,我有必要弄清楚,跟我交易的人究竟是谁,陈先生的暗棋?蓝衣社?还是……”
孟常随那双鹰一般的眼仿佛瞄准猎物,从高空俯冲而下一般,在漆黑中打闪似的一亮,“共|党?”
陆应同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逐渐欺近的身影:“情报工作者合作时,并无必要告知情报来源。所有获取的信息,都只能靠自己分拣甄别。”
孟常随退回原地时露齿一笑:“可你就不怕我会当你是……”
“我也可以当你是。”陆应同随之也嗤笑一声,“战争,不就是我们这些作伪者最好的舞台么?”
“应同啊……”孟常随哈哈一笑,感慨似的摇了摇头,语气又带着些不分明的赞许,“你真正是老师的儿子,亲儿子。”
他们在一片浑不入耳的飞瀑喧嚣中交换了彼此的筹码。
离开前,孟常随向陆应同借了个火。
这时陆应同才重新看清楚对方的面貌。
端正的长方脸上无波无澜,眉宇如刀,颌骨如壁,眼底的燧石只在发现猎物时才燃起幽邃的火光。
只是嘴角那两抹淡淡的笑纹泄露了他的过去。
曾经陆应同认识他时,他满口粗话,放肆大笑,眼里的光倒并不比现在更执着,但那是因为总是打架生事,所以成天都是乌青的,反而比现在还要更看不透一些。
也许是认为从陆应同这里交易到的情报价值远大于一段不痛不痒的审讯记录,孟常随颇为得意地连吐了两个烟圈。
“有一点,你说的不尽然。”他幽幽道。
陆应同没有接话,脑子里还在回忆、归类、甄别和挑拣对方刚刚提供的所有内容。
孟常随又吸了口烟,朝白龙潭走去,一脚踏在潭边一块泛着青光的石头上。
“程近书并不是孤立无援,我说过,他为我们做事,也为共|党做事。共|党不是最爱标榜自己绝不放弃每一位友爱的‘同志’吗?”
“这些话,你怎么不对徐懋敬去说?”
“那他这个做老子的,怕是要更加焦头烂额了。”
孟常随轻蔑地一笑,转头又换了个话题,“应同,你现在还会抽烟吗?”
陆应同自嘲似的,笑了一笑:“烟这东西,只要上过手,就忘不了的。这个你比我清楚。”
自小学起,陆应同就被寄养在北平的叔父家。
直到升入高级中学的那个暑假,父亲第一次接他到南京,车直接开到了警备局的训练场。
孟道远公务繁忙,将陆应同扔给正在一旁领罚的孟常随,让他教儿子射击。
陆应同记得,那时孟常随满头的绷带,据说是在舞池跟洋人争风吃醋给打的。
“呸!”孟常随对初次见面的陆应同第一句话就带着脏字,“也不看看他*的一头金毛都让老子给削没了!老子被打?老子为女人就没吃过亏!”
陆应同在北大子弟学校见多了温文尔雅的学者绅士,跟言语粗鄙的孟常随偶一相处下来,有些看不上,又有些新奇。
于是学着样,枪法横冲直撞,气势第一,落靶也是第一。
“他*的,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肯定跟老师没半点血缘关系!”
孟常随满靶场东躲西闪,最后无奈,站定在陆应同身后,一脸狂躁,不停地抽烟。
“我他*真是闲出屁了接下这个活,老子放的屁来拉栓都他*的比你瞄得准!”
一天落幕,孟常随跺着满地的烟头,大方地抽出两张大钞给陆应同,“赶紧,老子要去找女人了。”
“你一个大老粗,哪个女人看得上你?”
咔哒一声,子弹又上了膛。
陆应同一手插兜,一手执枪,斜睨着靶心外远山的方向。
孟常随登时大笑两声,张开满是厚茧和烟黄的手掌,大喇喇就要从陆应同的后脑勺拂过。
陆应同灵巧地一偏头躲开,手也跟着一歪。
嗒的一声响,正中红心。
“你懂个屁,老子的女人爱老子爱得死去活来!”
暑假结束后,陆应同学会了怎么把半报废的驳壳手|枪当做毛瑟1934使,也学会了一口连着吐出两个圆圆的、灰白色的烟圈。
至于爱孟常随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他至今还没能有幸见到。
“应同,好自为之吧。”
孟常随弯腰将半熄的烟蒂用力摁在石头上,戳了好几下才直起身。
而后抖一抖蓑衣上的露水,没再回头,径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你们还会将谢云轻当做共|党抓起来吗?”
陆应同最后还是问了一句,即便心里已有答案。
黑影已经完全没入夜色中,只有一长声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声断断续续从深林的棘刺间传来。
“怎么会,蒋委员长金口玉言,国共合作,还能有假不成吗?哈哈哈……去他*的,国共合作,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飘散,陆应同将地上的酒瓶拢作一堆,忽然之间有点泄气。
他垂手发了会呆,然后从衣兜深处摸出一盒纸壳子破了半拉的前门牌香烟。
一直以来,他都是CC系的一枚闲棋冷子。
去年七月廿八的深夜,二十九军突然撤离北平。
随后两日内,平津接连沦陷。
中统——当时还叫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在北平的情报网络几近瘫痪。
程近书的上峰正是谢为山的第一秘书官,彼时被一并扣押在庐山以待党内审查。
陆应同这颗闲棋,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被启用的。
程近书的潜伏计划,关系到日本人对中国人最惯常用的奴化教育,不得不花费时日,作缜密周详的打算。
谁也没法否认,程近书是天生的交易者。
他的关系网四通八达,即便战火蔓延到脚下,也本可以全身而退。
却只身在这趟浑水中,费尽心思打点日本人的关系,还得心交力瘁地平衡北平文化界的各路人心。
等到终于算得上是准备充足,只待计划书送到南京得到批复的时候,日本人的军队已经大摇大摆地开进北平,伪政府的聘书也已递上程家书房的案头。
情势相逼,程近书只能先斩后奏。
是陆应同亲手将那份计划书交给了CC党网行动队。
这是在一片混乱的北平情报网废墟上,在匆忙撤离的相关人员都还在迢迢流亡路上的当时,唯一一个如常运转的核心上级。
他后悔吗?陆应同反复问自己。
也反复地回答这个问题,后悔,后悔得想死。
可后悔有什么用?
犹记得孟常随教他一个当时尚是中学生的孩子抽烟,这件事被父亲知道后,出乎意料地没有责罚他,而是略带怜悯地叹了口气。
很长时间里,陆应同都没能够读懂那时父亲眼中的悯然。
后来的几年,他保持自律,极少去碰那东西。
为数不多的几次,倒是一起头就没个收的时候。
一如今夜,暮色如晦,山风凄清。
一支又一支,直到抽完那一整包,天也快亮了。
原来父亲并非是怜悯他。
即便久经名利场,一颗心早已像烈火寒冰淬炼过的刀子一般坚硬,也难免会有觉得别人真是可怜的时候。
陆鸣真,或者准确点说,是现在的孟道远,只不过在怜悯又多了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罢了。
像这样的……
他们这样的人。
最不缺的,就是这大把大把没有月光的无能为力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