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人站在逆光的阴影中,像一方甘愿永远沉没在黑暗里鹰视狼顾的雕塑。
原来父亲为了搭上中|央委员奚泊尘先生这条线,竟当真不惜动用中统CC党网行动队中最核心的一支来监视谢云轻的一举一动,从中获取奚玉成有可能的去向,以此向奚泊尘送好。
陆应同在启程来南岳之前曾经这般的猜测过,然而还是真正到了亲眼看见孟常随这一刻,才敢完全确认。
他走到孟常随面前时,对方刚吸完最后一口烟,等灰白的烟气散去后,从深陷的眼窝里逐渐泛起幽邃逼人的亮光。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陆应同冷声问,“奚玉成不是傻子,在苏区逗留过的人只会失去重庆信任,他不可能再回来,更不可能冒险和故交联系。你的老师也不是傻子,耗费人力物力只为监视一个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的女学生,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不该偷学中统的暗号。”孟常随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说完,搓了搓指间残留的烟灰,从蓑衣摆子底下摸出一个银质的盒子,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然后掏出打火机凑上去。
山中潮湿,烟丝也被浸润得发软。
一时不能点燃。
陆应同听见打火机的滚轮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挣扎,于是拿出裤兜里的一盒新火柴。
咻地一下,聚起一团火。
孟常随对于陆应同主动给自己点烟这一行为显然是有些震惊的。
但他的职业素养不允许那副不自在的神情停留多于一秒钟,哪怕是在这黑夜之中。
点完火后,陆应同退开半步,手腕子甩了甩,看着火柴上的一点光亮化作一缕银白,最后倏忽熄灭,才满意地扯扯嘴角:“在这个世界上,适合做暗号的动物叫声一共也没有几种。何况我来学校之前,在沙坪坝还待了一个月。”
他指的自然是中统设立在沙坪坝的一个校场。
“如果连这点敏锐都做不到,岂不辜负党国这么多年对我的栽培。”
以孟常随的身手,即便牵着一头老牛,陆应同也追不上。
所以他便学着林中鸮鸟的叫声,四长两缓一急再三长,告知对方有情报交换。
“你在哪里待过,是否正式接触过中统,拥有哪一层级通讯的授权,这些都与我无关。”
孟常随手中的烟一直夹在指间静悄悄地燃烧,直到燃尽了也没有再放回嘴里。
拒不合作的态度很显然,“如果你有你的任务,就更不该约我见面。”
“对你来说,情报重于一切,我知道你会来的。”
陆应同耸耸肩,“其实你也很清楚,从我踏上南岳的地界起,我们就注定要见一面。”
他回头看了一眼谢云轻房间的方向,“这里不方便说话。”
·
学校为了节省开支,拐角这一条走廊上没有亮灯。
陆应同和孟常随潜行在黑暗中,听见蓑衣和墙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仿佛两个猎人在幽暗的密林中逡巡,以对方为猎物。
他们一直走到刚刚谢云轻喝闷酒的瀑布旁才停下。
厚重的云团已经完全将月亮蒙住,飞流击石的声音恰巧能掩住正在发生的密谈。
“我要知道谢云轻是怎么从甲字部出来的。”陆应同紧紧盯着孟常随,语气很干脆,“包括她出来前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孟常随回绝得也很干脆:“这超出了你能知道的范围。”
对于他来说,陆应同确实还太年轻,资历也浅,还远远没资格主动提出这种要求。
陆应同需要多一些耐心:“那么,我能够知道的呢?”
孟常随嘲讽似的笑了几声,而后将烟蒂比在双唇间,做出“静默”的手势。
“你能知道的,早都知道了。其他的,也不该来问我。”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今天我们两个见面的事,我不会向老师汇报,如果还有下一次,你要知道,我不会再赴约。”
说完,将烟蒂扔在草丛中胡乱踩了几脚,叮里当啷踢开挡路的白酒瓶,转身就走。
陆应同的心头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在孟常随身后朗声道:“民国十七年,你的老师孟道远,也就是我的父亲陆鸣真,亲手处决了一名女共|党,并且私自吞下了她在西南军矿的所有股份隐瞒不报。”
“那个叫做程嘉怀的女共|党是现今实业部大员徐懋敬的结发妻子,她的儿子程近书,在民国二十三年加入了CC系,短短一年内就成为了CC系中枢青|天|白|日团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步步紧逼,讽刺道,“而你们中统如日中天时也不过只是CC系放出去的一张网,用陈先生烧雪茄烟脚的火随便燎一燎,就没了。”
即使已经隔了相当一段距离,陆应同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掩藏在厚重蓑衣下的肩背在一片黑暗的死寂中,正不能自控地微微发颤。
“十年前,孟道远没料到徐懋敬一朝续弦,摇身一变成为CC系掌权人陈先生的连襟。十年后,他同样低估了徐懋敬对那个‘逆子’的关心。”
话已至此,陆应同不再往前走,“当孟道远发觉徐懋敬一直在秘密调查程近书背叛CC系、投靠日伪政府的真相时,他才终于慌了,为此甚至不惜让你——当年党务调查科后进中的第一名来这深山里当了一整个冬天的放牛翁。”
如果谢云轻跟苏区没有半点关联,或者她是真的不知道奚玉成流落何处,那么孟道远根本没必要放了她之后还派人监视。这除了让自己在党内多树一个敌以外,毫无意义。
除非,孟道远是想造一个共|党出来,就跟中统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然后通过打压谢云轻的父亲谢为山先生,进一步取得谢为山的对立派——CC系掌权人陈先生的好感。
如此一来,就算将来有一天徐懋敬为了儿子程近书的事要与他作对,也不得不多加权衡。
对谢家的打压,孟道远和他背靠的势力早已经有过行动了。
就近的来说,七七事变后,委员长在庐山召开抗日谈话会,邀请海内外名流共商对策。可时任北平市副市长的谢为山一到庐山即被扣下,理由是与延安有所往来,并为其联合抗日的主张奔走。
这听来确实很讽刺,但在抗日谈话会上因为“暗地里联同延安宣传抗日”而被扣押,这是既成事实,并非是陆应同空口无凭、道听途说。
当时,委员长下令对其扣押调查,内中自有另一些用人的考量,但引发这件事的直接原因,则是孟道远手下的举发。
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谢云轻被关在中统甲字部的那两个月里,谢家根本无力为她奔走。
而如果谢云轻本人真的有某种隐藏的身份,并非是孟道远故意要对她的履历生编罗织一番,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她在审讯室里还见过除了中统调查局一处以外的人,并且面对那个人,她开始有了一些与平常审讯时不同的反应。
这些反应,便成了孟道远眼中关于其隐藏身份和背后关联的突破口,这使得“放虎归山”这一步棋看起来具有更实际的意义。
“我只需要谢云轻从甲字部出来前三天的审讯记录。这件事对你来说不难。”
陆应同又向前方的黑暗中走近几步,“如果没有记录,就用你的眼,你的耳,来告诉我。”
孟常随微微驼起的高大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你是谁?”嗓子被烟气经年日久地熏蒸,已不复当年清润。
陆应同凉凉地笑了笑:“我是中统特务陆鸣真的儿子。亲儿子。”
“你既然知道这个时候拿老师出来当挡箭牌,那就更该明白,你这样出身,知道太多只会惹祸。”孟常随缓缓地转过身,声音如同北风从残雪下的原野划擦而过,“害自己,也害别人。”
“我并不想害谁。”陆应同淡淡地回应道,“我其实是在冒险提醒你们。”
孟常随扭头啐了一声:“一处真是没人了,竟然成了一个学生来消遣‘好意’的地方。”
“那我换个说法吧。”
陆应同摊一摊手,露出旁观者应有的轻蔑笑容,“相比起打探我的信息来源,眼下你更需要关心的是我了解到十年前那些隐秘旧事的时机。之前没有人揭开这一层,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现在既然连我都对这桩桩件件明晰无疑,就说明这些信息已经到了可利用的时候。”
“你们还是多想想,一处在重庆究竟招惹了多少贵人。”
“一处誓死效忠党国。”孟常随厉声打断,“揪出对党国有危害的分子是我们的职责。该担忧害怕的,是他们。”
陆应同若有所感,谑笑着反问:“誓死,效忠……这其中,也包括编造他们共|党的身份和信仰么?这些应该感到害怕的人里面,是不是也有我?”
孟常随一怔,片刻,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应同,我们还是先聊一聊眼前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