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长亭外[民国] > 第22章 我的先生[7]

长亭外[民国] 第22章 我的先生[7]

作者:荔子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18 20:35:26 来源:文学城

雨季即将到来的一天上午,叶从舟自东南郊的译训班筹备处扬鞭驰马而来,远远地便望见五华山上挂起了红球。

这是预警信号,再过一会儿,就会拉响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

不过,时常也有日本飞机中途转道而警报解除的情况。

很快,街坊们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往北门外走,有的则拎着热水壶和针线坤包,往城门下几处简易防空洞踽踽而去。

穿过金马坊,叶从舟一眼便在一片移动的滇蓝和花色中望见一袭晴山碧的女先生。

他的唇角不觉微弯,急缰勒马。

小马儿跑得正是起劲的时候,只得仰天嘶鸣一声,蹄下打了个旋儿才堪堪停住。

柳时繁还在合院半开的篱笆门口与人争执,细听才知是在辩论究竟哪个地方产的橄榄更富于维生素C。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大教授于发动机制造又有何高见呢。

叶从舟压身从柳时繁手中顺了几颗橄榄,囫囵嚼了嚼,酸酸甜甜的。

“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为未来的大教授牵马呢?”他接过对方跟着递过来的手帕,包起橄榄核,从马背一跃而下,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

说着,还晃一晃马颈上悬着的一圈铃铛,发出哗唥哗唥的响声。

与柳时繁为着一颗橄榄争执不下的是社会学系许教授,人称老许。

这位许教授为人颇潇洒,常爱拉着骡子板车飘忽在山野之间,据说这样才能更深入地做乡村研究。

此时,老许乜斜着一双细眼,不知是在打量沉沉天幕下笑得如此满面春风的叶从舟,还是在打量正喷着响鼻的小滇马。

半晌,他捋一捋疏长的胡须,蹙着眉头,很是痛心疾首:“叶同学,你认为日本人在天上看我们看得还不够分明么?”

日军确实有贴着屋脊飞行并朝着奔散人群扫射的恶癖。

叶从舟赶紧诚心谢过老许的提醒,犹豫地看了一眼正奋力攀上马背的女先生。

小滇马驯良地微屈前膝,伏低背脊,柳时繁的兴致更高了。

“那么我就试一试吧。”叶从舟向老许摊开手,耸一耸肩,转身又向柳时繁歉然一笑,却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冒犯了。”

跟着,他飞身而上,与对方共乘一匹马。

的确有些冒犯。

但翠湖雨夜发生的一切使他们变得亲近。

柳时繁没有表现出抗拒,叶从舟便执起缰绳,双腿在马腹一夹,力度把握得刚好。

小滇马立刻扬起前蹄,昂首一嘶,向前发足疾奔。

在一声声马蹄铁和青石板碰撞迸发出的火星喧嚣中,似乎还掺杂着老许的怒号。

整座昆明城都仿佛为之震了三震。

叶从舟和柳时繁听出不对劲,同时回头张望,又同时笑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多了一匹骡子。

老许的宝贝骡子。

它大概与小滇马一见如故,此刻依循着对方的轨迹,也在不要命地撒蹄子狂奔,还拖走了老许的另一样宝贝,板车。

“这下老许可怎么办啊?”叶从舟一时哭笑不得,转过头来,柳时繁却还在回头看热闹。

不经意间,两人声息相交。

叶从舟的耳尖霎时变得滚烫起来。

他的呼吸一窒,僵硬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的道路上。

柳时繁也怔了一怔,眸色在那故作严肃的脸上短暂地停驻过后,扭过头也去看前面层层叠叠列阵而来的屋檐。

片刻,讷讷地开口:“这样的大场面,老许多半也不是第一回见了。”

随风而起的乌发时不时蹭到叶从舟下颌分明的棱角,挠得心里痒麻麻的。

叶从舟想,她这时候一定是在憋笑。

他们就在这漫天沸扬的追逐声中驰向北郊古驿道旁的长尾松林,竟忘了原本是在跑警报。

·

在学生们陆续到来之前,柳时繁带着叶从舟寻了一处敞阔地方歇下。

满地的松毛覆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软软的,丝毫不亚于厚实柔软的波斯毯。

阳光从密林缝隙中漏下,这里是不会被炸弹惊扰到的桃源。

柳时繁捧了一卷封皮都已半剥落的诗集来看。

叶从舟则将小滇马和骡子板车拴去左近,回来时,听见两个小童在哼一种不知名的调子,约莫就是马帮朋友常唱的呈贡小调。

他很感兴趣地多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提拎着两个温水壶回到柳时繁身边。

“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他见对方将诗集放在一旁,在面前一列摆开十二个通体一寸见长的橄榄核,又取出一柄拙朴的小刻刀,像是要学岭南艺人制作橄榄核雕,便笑着又问,“看样子,是要刻天府十二景?”

柳时繁看他一眼,纠正道:“是西山十二景。”

与此同时,手中走刀细致入微,山水鱼鸟,动静咸宜。

她的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而忘我,像是对待平生最珍贵的作品。

渐渐有六七个学生围坐过来,皆屏息凝神,看得极为专注,时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赞叹。

一雕一刻,时疾时徐,放在一众门外汉眼中,足以称得上是颇为精细上乘的功夫了。

围观人群中,有一个常被柳时繁抓来扎风筝的学生。

此刻他正兴致颇高地向新同学介绍,生物系有位姓谢的学姐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是如何的了不得呢?

据说,这位谢学姐运气极佳,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佳。

究竟能佳到什么程度呢?

又据说,当年谢学姐从伪蒙军和游击队的火线穿行而过,竟然一路逃到后方而毫发未损,就连中统审讯室也不能奈她何。

去年十月,空袭最可怖的那一阵子,整个昆明城都几乎成了一片瓦砾场,而谢学姐赁住的合院屹立不倒,只是多了几层厚厚的黑灰和邻院飞来的断瓦残砖而已。

如此幸运之人,定有不同于常人之处!

果不其然,大家经过缜密分析,发现谢学姐于学术、生活和人际皆无甚苛刻要求,倒有一点,她素爱佩戴室友柳时繁所刻的核雕手串。

因此,从逻辑的角度来说,若是他们也能戴上女先生亲手制作的核雕手串,便可沾到这般好运气。

对此逻辑,叶从舟当即肃然起敬,心说要是这一半机灵放在做学问上,可不得前途无量嘛!

他还不忘和这些乐观可爱的弟弟妹妹们说定,若有机会,同去听一场哲学系金岳霖先生所开的逻辑学大课,一定再好好参悟一番。

随着刺耳的警报声不断拉响,避难的人潮渐渐聚集,围观的学生也愈发多起来,叶从舟便不再强占着好位置,从人群中退出来与小滇马和小骡子作伴。

一刻钟后,老许赶至,并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也可能是瞪小滇马,而后,四仰八叉地歪去板车的草垛子间恢复元气。

不远处的呈贡小调仍在沿着枝叶交织的脉搏悠然流淌。

老许朝天翘着二郎腿,眯起眼,和着小童们的调子也开始哼起来。

叶从舟心道不妙,赶忙找了个话题,将这位在找音准的路上从来横冲直撞、不问听者意愿的大教授从九霄云宫拉回现实:“许教授今天没课?”

老许立时不悦地又瞪他一眼,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有是有的,就是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啦。”

“哦。”叶从舟恍然,不自觉地看了被人群围住的女先生一眼。

看来是跑那儿去了啊。

由不得老许一口吃进这么多醋。

酸,酸得很。

“叶同学,我很佩服你敢跟日本飞机争个先后的勇气。”

老许见大家都不乐意他哼曲儿,便坐起身,就地铺开一个古旧的竹木棋盘,接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缅漆盒。

缅漆均匀细腻,虽年份长了,略有些掉色,仍不失美观雅致。

这盒子较寻常所见的大出一倍有余,想是他多方求得的宝贝,却不是用来藏什么奇珍异宝,而是装满了烟叶子。

老许十分专业地卷起一支细细的烟,引火燃了,吸一口,瞥叶从舟一眼,又吸一口,才继续幽幽地说:“但这样的事,是不能论个万一的。”

斑驳棋子从他泛黄的指间哒的一声落下,汇成残局一副。

叶从舟抬手向对方恭敬地一揖,恳切地说:“是我莽撞了。”

对方是好意提醒,他当然不是非要对着来,只是当下不愿拂了柳时繁的兴致。

毕竟,后方日子总是单调的。

老许摆摆手,表示不必受这个礼,又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会下棋吗?”

“略懂一二。”

“选吧。”

既是经年待解的残局,未必分得清哪边更占便宜。

“黑子,承让。”

他们在松木的香气中开始了一场无言的厮杀。

棋盘之上,有时甚而比风雨即来的日机轰炸更加惊心动魄。

“你还年轻,喜欢马上飒爽英姿,我这把酸腐骨头能理解。”

老许掸去褂子上的烟灰,而后落下一子,不动声色地化解掉一处对方设下的巧妙陷阱。

半晌,他敛容,淡淡地解释道,“可是生在这个年代,仅仅只是喜欢就想拥有,是远远不够的。”

叶从舟心里一动,直觉这话另有所指。

北平东四酒吧暗杀事件之后,程家送他去海外时,冒着白气的大渡轮前,程近书也曾与他感慨过类似的话。

那时,程家哥哥说,像自己那样的人,仅仅只是相爱,是很难在一起的。

其实在叶从舟心里,即便无法相守,那也算是很好了。

毕竟,在更早的年代,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之钟情的人会在哪里。

能够跨越山海人潮遇见,已是此生发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

不能太贪心。

老许瞅他手中还拈着棋子,一时却直着眼发起癔症来,吐口烟圈,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又是在笑话这孩子什么。

大概,也在笑自己。

或许在他那样年纪的时候,自己也想过要拥有些什么吧。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想着日子还长,先撞了南墙再说。

其实这孩子通透得很,有些话本不必明说,这好为人师的坏毛病,也该改改。

可是这一局对弈,对面的黑子到底是没有输。

难道,竟是自己错了么?

·

日渐当空,附近开始有人埋锅造饭。

将松毛点燃,哔哔啵啵,散发出阵阵松香,煮出来的米饭也透着一股特别的香气。

果然,柳时繁停下手中的刻刀,抬眼去搜寻饭香飘来的方向。

可惜别人家的饭,就是再香也馋不上。

叶从舟便问兜售瓜子松仁的小贩称了几斤芙蓉糕和桃酥,牛皮纸包兜了一满怀回来。

小贩的担子里还有几块金黄的柿饼,他见叶从舟盯着看,便十分警惕地用碎花布捂起来,说绝对不卖,要留着自己丫头吃的。

叶从舟只好问柿饼是哪里产,小贩摇头说不知。

他又问柿饼从哪里得来,小贩乡音重,连比带划好半天他才弄明白是在一个茶楼里,用玻璃匣子装着卖的。

这东西俏得紧,十天半个月放出一大匣子,立马就能被抢购一空。

不过,相比起战时珍贵的果脯,那家茶楼才真是稀奇。

前阵子龙大帅私宅门口死了个重庆来的大人物,满城乌央乌央的搜查队,愣是半步也没踏进那里头去。

“你喜欢吃柿饼?”柳时繁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人群,悄然来到叶从舟的身后。

叶从舟转过身,敛去思索的神色,冲她笑了一笑:“昆明一年四季的新鲜瓜果都很多,秋天的脆柿也是声名在外,柿饼却不常见,这点倒是不像北平,故而……有些好奇。”

“唔,北平的柿饼……”柳时繁眯了眯眼,似乎回忆起什么。

“我都快忘了。”叶从舟喝了口水,莫名有些紧张,“女先生也在北平念过一年书。”

“你不提,我也很少想起啦。”她将眼弯起来。

偶尔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过得飞快。

不枉十年寒窗、升入心仪大学的喜悦至今仍在心头盘旋流连,久久不去。

那时,虽然是头一回离开家乡天津,也正式离开父母的羽翼庇护,却也没有离开太远以致思念之情过分折磨。

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令人快乐而充满希望。

在那一段她人生的黄金时代,明明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可现在回头去想,怎么能一件正经的也想不起来!

柳时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知道的,北大没有校园,借故宫的房子,很散漫的,我们理学院就住在西院。”

“那时候,我念物理念得很难过,所以后来一到长沙,三校合并成临时大学,一听有机会转工科系,我是一刻也没犹豫——我是个逃兵,也很散漫!”

说到这儿,她指着自己哈哈大笑,“扯远了。我原本想说,念书念得很难过的那时候,慕名去听了几堂衡之先生的新诗课,得着许多安慰。”

“姨夫的国文课在整个北平都是有名的。”

叶从舟颇有些自豪,“北大很多学生选不上他的大课,还会特地去他给东北学生额外开设的高中国文课旁听,教室挤不下,从窗口挤个脑袋进去也要听呢。”

柳时繁很开心对方跟自己有着同样的回忆。

虽然这回忆里,半是怀念,半是遗憾:“只是衡之先生住在西山,我本专业的功课又繁杂,并不能常去拜访。”

“北平还未沦陷时,内城和西郊的交通还很便利,我有时也会去请教先生一些诗文的疑义。”

“有一回,就在出西直门的时候,遇见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家,我见他匣子里的柿饼个大圆实,实在是眼馋得很,却不凑巧,一分钱都没带。”

回忆起从前,她唇角还保留着微微上扬的弧度,目色却在这时一点一点凝结起来,“我跟老人家说好,第二天一定带足钱问他多买些,可是卢沟桥枪声一响,什么都变了。”

战事一起,什么都变了。

她也食言了。

一枚还未完成的橄榄核雕静静偎在她左手掌心里。

林中的光线明明暗暗,叶从舟在这一刻注意到,她左手食指的指腹有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茧。

一如他自己习惯握枪的那只手一样。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