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令 第30章 夜中事

月光盈溢在竹林中，北风暂不呼啸且作一夜温柔扫过，却又在刹那揭开虚伪作利刃斩断竹叶。

竹叶悠悠落下，快到钟影的头顶时被她伸手接住，钟影看着手中的竹叶，似乎是想起了往事，以至于那只手拿走了竹叶也未曾察觉。

那人问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钟影回神，一时忍不住情绪，道:“想到我家里人了，你说，如果当时我乖乖听话，也许……”

金色的光束暗淡几分，反而让那人的五官更清晰些，也依稀能分辨出这人许是女子。

她举起竹叶对着月光看了片刻，又还给了钟影，叹了口气，金光又恢复如初。

“你想要的那个过去，，终究是不再属于你的过去。”

钟影苦笑:“对，至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没有死去、没有消失在那个世界，千千万万的我都还陪着家人。这是……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松开手，任那半截竹叶落到角落。

钟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团，再看一眼逐渐被乌云覆盖的月亮，又看向她。

金人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外界的喧嚣止于十步开外的范围。

钟影将布团塞进嘴里，开始解衣带、脱外袍，由外向内一层一层脱下衣服，只余纱布裹住的部分，因而也让她身上各类奇形怪状的伤疤展现在重现的月光下。

只竹影斑驳，看得又不大真切。

刹那间，空间内竹林开始剧烈晃动，无数竹叶落下，从钟影身上划过时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

这些红痕逐渐扩大，触及到旧疤的瞬间转移、覆盖住旧疤。

紧接着，旧疤上顶起许多小点，似乎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那些红痕宛如有生命的小虫一般朝突起部分蠕动，最后一齐钻入皮肤中，那些突起的小点又被压制回去。

钟影看着手上伤疤处的变化，随后长舒一口气，视死如归般朝金人点了点头。

金人默念几句，而后见黑气从钟影口鼻处涌出，钟影一个趔趄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在结界的包围下，黑气无处可去只得四处乱窜，就要染上金人时却直接穿过她的身体，几番尝试后无果只得放弃，开始涌向结界内的另一个人。

待所有黑气再度进入到钟影的体内，林内的再度恢复平静，好似一切已经结束了一般。

不消片刻，钟影双眼猛地睁大，眼泪迅速填满眼眶。

她死死咬紧布团，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让眼泪流出来，在痛苦稍缓的间歇寻了地上的衣服草草擦干净，又想到后面还要经历什么她索性撕下一段布条紧紧缠住自己的眼睛。

接着，见她背上的某处伤疤在刹那间撑起一个小包，随后见小包向外生长、变形，渐渐呈现出肢体的雏形。

待时机成熟，金人挥手，一道金光飞出直袭那肢体，下一秒便见肢体与钟影的身体分离，在空中抛出的过程中由金人召来的烈火吞噬，同时又有一个小结界包围住避免剩余的黑气逃走。

这小结界越缩越小，直至缩成眼球大小时被收入金人体内，真正消解于天地间。

早在肢体分离的瞬间，钟影只觉大脑一时放空，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与周遭的声音分隔开来。

但这也只是一刹那，随后便是汹涌的痛意席卷而来，饶是钟影心中早有准备也招架不住，一时失去力量没能站稳脚跟迎面倒下去。

然而未止，紧接着便又见原先肩膀处的伤疤旁又开始发生相同的变化，只这次不同的是竟生出鸟翼来，将流下的汗水被分为两拨。

钟影咬紧布团，只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颤抖的手摸索一阵后便扶着一旁的竹子勉强起身，手掌经过处也留下深深的湿痕。远处似传来孩童的笑声却将她一怔，甚至还替她掩去了大半痛楚。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倒叫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那时，她也才七八岁，若是她还在，应当也是这模样、这笑声、这般无忧无虑。

“……”

她心中笑了笑，脸上显出几分轻松来。

钟影自然是知道，有了周围的这一层屏障，不管她是死是活，外面的人都不会知道，管这就算砸下一颗陨石也不会传出去半点动静。

她索性扯下嘴里的布团随意一丢，起身时晃了晃，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钟影长舒一口气，但依旧招架不住身上手起刀落后留下的阵痛，几次站起又倒下去。

钟影低声骂了一句，随后突然笑起来，扶着竹子站起来。

“我名钟影、字抒砚……年十六,身负火凰血脉！生来就不怕你们这帮妖魔鬼怪无耻小人，罔顾世人性命，让无辜的人承担你们无尽的**中产生的恶果！”

“当年偷了、抢了……我一生光明磊落，最看不得你们、你们这些真正的窃贼强盗！即便是在这个世界、这个地方，你们还是本性不改依旧做着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自诩文明……当初不过是让你们烧了二两炭，你们就当自己是灶王爷了？”

声音落下却不知如何激起枯叶纷飞，卷得竹叶揽风而上，强强挡开秋冬的寂寥、生生迎出春夏的呼啸。

不多时，竹叶随着最后一缕风缓缓飘下，穿过密密的桂香，轻轻落到司月手上。

司月背靠着桂树，将竹叶递给坐在树枝上的人。

“怎么不说话？”

“你是故意的，”司月抬头，见金人褪去光芒，露出与她一般无二的脸庞，敛下眸中情绪，她问道，“为什么要让我看到？”

金人俯身，眨眼间便出现在司月身后，她贴近司月右耳，伸手架起司月下巴强迫她抬头，原本在她身后的景象眼下却到了她前方。

“你在害怕什么？别逃，你终究要成为‘人’。”

眼前即是钟影的惨状，月光不时闪过，照开林间的迷影。

“你时常在山野间与鸟兽鱼虫为伴，难得出来几回。”

司月看着她的眼睛，只那双眼睛不见到底有多少感情。

她叹了口气：“你也看出来了，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羽人？”

她轻笑一声，看向远方的月亮，道：“司月，今夜、今年的雪比以往来得早些。”

听到前面两个字，司月一把推开她，眼中尽是羞愤:“你应该知道、至少你应该知道，这不是我的名字!”

仿佛是没有听到司月的话，又或者是忽略了司月的话，她坐回到树枝上，看着屏障里的钟影，道：“她已经活过三次，这是第三次……至于第四次，看看接下来的时间，你们怎么相处。”

司月轻哼一声，最后看了钟影一眼转身往回走。

她看着司月离去的身影，微微一笑，低声道：“你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钟影跌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得可怕，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溢出的最后一点黑气被金色的烟雾吞噬。

她跃下树出现在钟影身旁，摸了摸钟影的脑袋顺手摘下布条。

越过重重阻碍，月光再次洒下，给这漆黑的竹林一点光亮。

钟影勉强睁开眼，撑开一个笑：“我可没哭！我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厉害，对吧？”

“别贫了，好好休息吧。”

沉默片刻，钟影突然提高了声音：“糟了，我忘了这翅膀……不会有事吧？以后还能不能飞起来了？！”

到底还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

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走吧。”

穆芊芊背着青流，听着身后的狗吠又裹紧了披风，将两人包得严严实实，再看一眼穹上明月，朝身后人道：“已经结束了，你再撑一会儿。”

青流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几度要闭上眼睡去，却有穆芊芊不断将灵力渡入他体内。

耳边寒风呼啸而过，偶尔听见孤鹰振翅与尖啸，青流半睁着眼问道：“到了吗？”

他感觉到穆芊芊的动作停了下来，接着他的后背触到树干，胸前的温度也随着穆芊芊离开。

“到了，”穆芊芊将披风盖在他身上，手中收起那把柄上镶嵌了各种珠宝的黄金匕首，靠着青流身旁坐下。

“此处，甚好。”

穆芊芊笑了一声：“往西三里就是与戎和融明长眠之地，我还记得她们俩虽然性情大相径庭，却偏偏都喜欢这样的景色——天上繁星万千，最好还没有云挡着，每每这时，她们都比对借来的星谱来找那些星辰。”

青流也想笑一笑，但又难免牵动伤口叫他脸色更白，他靠着穆芊芊的肩膀看向天际，许久才开口：“若是当时我听了你的话，应当不会是现在这样。对不起……师傅……”

“无妨，我背着‘格世’的名号，多少人为着自己的目的接近我，只是你会是与供那边的人，在我看到文书之前我都不愿相信。我授业教书却从未教导过学生行如此有悖……之事，从前的暗杀过、偷袭过……然而背弃朝问之事，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放过！”

“是……学生知错……”

穆芊芊叹了口气：“可你，终究是我教出来的。”

月光照在她手中的匕首上，鲜血正一点一点滴落，浸湿地上的泥土。

身旁的人没了气息，只需一阵风吹来就倒在她身上。

不多时，几人从隐秘处走出来，看到穆芊芊身旁的青流已经没了气息，又朝穆芊芊作揖等她交出手中的匕首。

穆芊芊嗤笑一声，抬头看向为首那人：“怎么，这般心急？你家主子给了你多少好处，竟敢跟着我到这儿来？”

闻言，那人面色大惊，如临大敌一般半跪下慌忙解释：“还请格世大人恕罪，我等乃是奉命行事，此番……与大人无关，都是我擅自做主，若是格世大人一时心软放走了这奸贼……”

话音未落，一个冰冷的物件已经抵在他喉结上，随着穆芊芊的动作一点一点向上移动最后挑起他的下巴，他这才看见那冰冷的物件正是一支羽箭。

虽说是羽箭，但通体由金属制成，此时箭上精细的的花纹如一条条毒蛇朝他吐着信子，只模糊见着末端似乎有两个字……

穆芊芊颔首，手上灵力不减，羽箭更近一分，似乎下一秒就能刺穿他的喉咙；他斜眼看向其余的人，见周围的人只是取出武器挡在身前便无其他动作。

“注意你这张嘴，否则下次再吐出来的可能就不是几个字了！”

说完，穆芊芊随手将匕首丢到他面前，抵在他脖子上的箭也收回到她的箭筒里。

随后穆芊芊吹一声长哨，黑暗中的兽逐渐出现：

山顶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九尾白狐坐在青苔上正半眯着眼看向众人，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婴儿的啼哭声也随之停下；

再往下看，又有一只形如马的兽，除白色的头颅与红色的垂梢身上虎纹乍现，似有歌声从它口中传来；

树上的白猿垂下跳到一旁的石头上，又有怪蛇从洞中出来，爬上树干缠在树枝上……

她回头看向众人，道：“你们该庆幸，手中没拿武器。”

“什……么？！”

众人垂头才发觉手中的兵器早不翼而飞，四处看了一圈才见被踩在穆芊芊的脚下。

“回去告诉你们的上司，下回再叫人来千万要叫个熟悉这幻灵境的。不提前告诉我，叫我知会它们一声……呵，贸然跟着我来可是没什么好下场。”

“滚吧！”

得了穆芊芊的指示，众人先拾起地上的匕首，又着两人抬起青流的尸身，沿着百兽让开的路折返天城。

见他们走远，穆芊芊松了口气，从物空间取出诸多草药与灵器一一赠出，赔礼道：“麻烦诸位前辈了。”

白猿跳到她面前，在那堆武器中挑挑拣拣，竟开口道：“早就说了，近日新来的太奇怪了，连这幻灵境都不熟悉！倒叫我们好躲……前几日我的兄弟传来消息，说它在北山那边的朋友去西边游玩，水中的文鳐少了大半，甚至夜间也不出来！崇吾山跟不周山上的果子……短短几日就消失了！——一个不留！”

“老白，走了！”

“得，”白猿挑了一面盾牌背在肩上，朝穆芊芊招了招手就追上另一只白猿分享自己的见闻，“这可真是怪事儿……”

待众兽走得差不多了白狐从山顶跃下，轻轻落到穆芊芊身后。白狐挑起一把刀，蓬松的尾巴轻轻拂过刀面上映着的狭长的眼。

“你早就知道了，凭你的人脉……芊芊……呵，难为你的父母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穆芊芊垂眸看着它，道：“我在等一个机会。”

长尾拂过穆芊芊的脸，白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你，等到了吗？”

她默不作声。

白狐轻笑：“看来你是等到了，只可以那家的……人啊，真是搞不明白你们的心思。那老猴子说的你自然都知道，近日发生在人族或是兽族的事无非就这两三件，一么自然事跟与供有关，二呢……哈，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可你耳听八方，是否知道羽人的事？”

穆芊芊不语。白狐转身便化作一个娇俏的人靠在她身上，手指划过她背上的大弓又来到箭筒处轻抚那三支羽箭，附在她耳边，低沉的声音传来：“与当年的事有干系，与那少女有干系。”

“前辈这回想要什么。”

它一转身柔柔靠在穆芊芊怀里，双手攀着她的肩膀，含情脉脉看着她：“怎么这样说，倒像是有多生分了。”

“九尾狐族族长与您的关系……晚辈不得不如此……”

“嘘——”白狐伸指贴着她的唇，瞳中赤色的妖纹泛光，双手也兽化，长长的爪子钩破她的衣领抵在她喉咙上，轻轻一划就有红色的液体渗出，它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獠牙也显现出来，怒目看着穆芊芊，道，“从三年前开始，吾的族人接连失踪，起初都是同辈，但自上一年开始都是还未来得及学会化形的幼崽！签了那鬼条约后兽族可是无一怨言任凭你们宰割！当年一战兽族的确败了……可你们这般蹬鼻子上脸，莫怪吾应允了它们日后再次挑起战火！”

穆芊芊抹干脖子上的血迹后退一步。它嬉笑道：“她提的条件，吾非常满意，不，大家都很满意。不过明视到底是你的学生，她么，大概谁都不帮。”

白狐也往后退了几步，身后的狐尾贴上来化作狐裘披在身上，它丢出一封卷轴，冷漠道：“老规矩，这是吾搜集的所有情报，吾不伤害你的同族，你也要保证吾族的安定。……吾并未答应她，但是也不会站在人族这边。”

穆芊芊点头应了一声。

“但你也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兽族都同吾族一般，彼时战火扬起，可不仅仅是你们朝问受害，况且曾经的‘未商’都只是曾经了，凭你一个格世是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未雨绸缪小心维系这层关系。”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