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周实在欣赏不来损友白花花的身体,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长针眼,连忙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十分惊恐地大喊道:“快把衣服穿上,我觉得自己要瞎了。”
吴玉章面无表情地穿好上衣,像个人机似的,不走心地说:“找地方坐。”
柳半周环顾四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心道:坐个屁。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特别脆弱的。
柳半周也不想再给吴玉章添堵,便暂且把自己的事情放到一边,决定先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吴玉章,你活了这么大岁数,咋还这么幼稚呢?跟宴祺借用下镜子,又不是不还给他,你能少块肉,是吗?我看你脑袋就是被驴给踢了!”
吴玉章从卧室拖出一张椅子,和柳半周面对面坐在垃圾堆里,不以为然地掏了掏耳朵。
“真是服了你了。”柳半周愤愤地躺倒在沙发上,对着吴玉章翻了个大白眼,说:“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在一个人精彩些什么……”
吴玉章仍旧无动于衷。
这时,柳半周突然想起宴祺交代给他的事情,从右兜掏出蝴蝶剪纸放在茶几上,用眼神示意吴玉章拿过去看看,顿了顿,又摸摸了左兜,把煎饼掏出来继续吃。
“这是什么?宴祺给你的?”吴玉章说着皱起了眉头。
柳半周含混不清地答道:“除了他,还有谁。”
在前男友的感召下,吴玉章终于愿意屈尊降贵地抬下屁股,从各种碎片间蹚出一条小路,走到茶几旁边站定。他就像是个苦大仇深的男鬼一样,目光幽幽地盯着那两张轻飘飘的剪纸,恨不得盯出来一个窟窿来,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能说什么?”柳半周把最后一口咽下肚,把皱巴巴的塑料口袋搓成一团,随手扔在茶几上,接着说:“不就是关心你死没死,遇没遇到麻烦吗?”
吴玉章弯腰捻起剪纸,只觉得指尖似在被火焰灼烧,连带着已经逐渐消弭的疼痛又跟着隐隐作祟。他控制不住地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当年他就是因为蝴蝶被宴祺骗上了贼船。
等柳半周半死不活地爬回家,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打得火热,分都分不开。但这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天,他屁股刚落在床上,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发了疯地振动起来,声音之大震得柳半周魂都要飞了,一瞬间睡意全无。
他拿来手机一看,是老郑。
除了吴玉章,这世界上最关心柳半周的就是老郑了。这么多年来,柳半周也视他如至亲,把他当成自己亲爹一样孝顺,两人的情谊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叔侄关系。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便传来了老郑的责备声:“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你郑叔想请你吃顿饭都排不上号。”
闻言,柳半周讨好道,“我哪敢呀,郑叔!这不是最近事情太多了吗?”
老郑大声笑着,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行了行了,知道你忙,但再忙也得吃饭不是?就下周,你怎么都得给我腾出一个晚上来,我亲自下厨,咱爷俩好好喝两杯,说说心里话……对了,不带吴玉章那个臭小子啊,我一喝酒他就唠唠叨叨,他妈身上的好是一点也没捞到,跟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柳半周捧着手机,满口答应道:“好嘞,没问题,我这周一定找天去看你,不带吴玉章!”
“好了,赶紧休息吧,我挂了。”
“你也早点睡吧,回头见。”
等到电话挂断,柳半周的意识又开始混沌起来,如潮水般的睡意短暂退去后再次汹涌而来。他挣扎着卷起被子,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很快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没想到,过了几天,老郑做的家常饭没吃上,柳半周反倒是跟着吴玉章又当了一回上流精英。
市长女儿夏令芳龄二十六,跟她的一个校友喜结良缘,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度假村举办了订婚宴。
按理说,这种场合吴玉章是不该来的。
想当年这位娇小姐对吴玉章那叫一个情有独钟,简直到了看见他养的狗都能满眼柔情的地步,连带着对柳半周也青睐有加,还多次试图将自己的男女闺蜜安插在他身边做内应。可惜柳半周是个心如止水的木头脑袋,使美人计在他身上纯属浪费资源。
或许夏令想为自己多年的爱而不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她主动放下身段,在几个月前亲自上门拜访了吴玉章,请他一定要来参加自己的订婚宴。甚至,她还特意打听了吴玉章的值班时间,为此专门调整了举办订婚宴的时间。
这样一来,饶是吴玉章再不近人情,也没办法拒绝她的邀请,只能挟持柳半周共同赴宴。
虽说吴玉章知道自己必定会变成宾客们的谈资,但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在宴会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并没有因为被迫成为古早言情小说里的白月光,而感到有丝毫不自在。
反倒是柳半周,他头痛得要命,因为夏令偷摸告诉他自己把宴祺也给请来了。
面对跃跃欲试的夏令,柳半周嘴角微微抽动,强挤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心里只觉得这姑娘脑回路转得太快,这是得不到吴玉章,就去嗑吴玉章和宴祺破镜重圆的CP?
这种高级宴会就是那些所谓精英们的狩猎场,一群猎人不加掩饰地抛出各种诱饵,相互争抢着价值更高的猎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竞争与贪婪交织的气息。
男男女女打扮得五彩缤纷,以吴玉章为圆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叽叽喳喳个不停,就像是一群葫芦娃在此起彼伏地叫“爷爷”。柳半周也自觉将自己代入蛇精的角色,在一旁看得差点憋不住笑,被凶狠地剜了好几眼。
不过,这热闹也就是一时的,因为他很快就被人从吴玉章身边给挤了出去。
趁此良机,柳半周站在包围圈外,对着吴玉章晃了晃手机,示意自己一会儿给他打电话,然后大脑过滤掉他要杀人的目光,整个人乐颠颠地逃跑了。
柳半周正专心给自己的餐盘续菜时,一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他总觉得那人十分眼熟,却又没能马上想起在哪里见过。
然而,还未等他动脑子,几个人围了过来。
“啊,是半周呀,最近过得怎么样?也不找时间来看看我。”
“咱们多走动走动才好,别让这关系变淡了。”
“是呀,你和玉章都是我的子侄,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柳半周嘴里含着一口牛排,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咽又咽不下去,腮帮子撑得酸疼。
他茫然地看着面前根本不认识的人,在心里无声呐喊:你们是谁啊?我跟你们熟吗?
这些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窘态,或者根本漠不关心,仍在用力过猛地套近乎,嘴里蹦出的话也越来越邪乎,就差押着他当街跪地认干爹干妈了。
柳半周觉得这群老狐狸多半是病得不轻,实在无心和他们虚与委蛇,赶紧随便打了几句哈哈,便自顾自端着餐盘,重新找更隐蔽的地方吃饭去了。
吃饱喝足后,烟瘾就上来了。
柳半周拿了一杯酒,问了服务员,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走到花园深处的吸烟区。
远远地,柳半周就望见一个短发女子坐在花坛边上,她穿着黑色低胸礼服,放荡不羁地叉开双腿,将胳膊支在大腿上,正在弯腰吸烟。
是青渊之。
她爹青武是吴老爷子拜过把子的真兄弟,在B市做珠宝生意。
比起纯真可爱的夏令,柳半周跟青渊之并不算熟,甚至有点过节——可能也算不上过节——她跟宴祺才算是。
柳半周和她面面相觑片刻,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嗨。”
青渊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
柳半周也不恼,找了一个离她比较远的地方坐下,点了烟。
“看见了吗?”
他闻声抬头,看见青渊之换了个稍微不那么狂放的姿势,用烟指着站在小路尽头的一个女人。
“看见什么?”柳半周一头雾水。
“那个人接手了余薇薇的所有资源,还成为她金主爸爸的新金丝雀。”
“啊……”柳半周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唠这种话题,他可真不擅长啊!
“余薇薇的案子结了吗?”
“还没吧……我就一小片警,杀人案也不归我们管。”
“也是,”青渊之懒洋洋地掸去烟灰,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冷漠,皮笑肉不笑地说:“她就是一个有钱就能睡个够的外围女而已,有谁会真的在意她是死是活。”
听了她评价余薇薇的话,柳半周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烦躁。然而,他对余薇薇了解甚少,虽然很想替这个可怜的女人反驳几句,但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弱弱地讲出一句,“死者为大,留点口德吧。”
青渊之嗤笑一声,满脸不爽地撇撇嘴,“就你一个人善良,行了吧?”
说罢,她站起身,拍了拍坐出褶皱的裙子,连声招呼都懒得打,直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于是,吸烟区就剩下柳半周一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烟,仰头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
等到那团灰白色彻底消散在月光稀薄的夜里,他动作熟练地将烟头按灭在身旁的烟灰缸里,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道:“这世道……”
柳半周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也坐够了,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打算按照事先说好地去寻吴玉章。
他刚起身,往自助餐区走了一段,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吴娜娜戴着华丽的珠宝,穿着一袭藕荷色的缎面晚礼服,美得十分惹人注目。她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挽着苏永的手臂,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色宾客之间。
苏永是B市湖悦商场的大老板,与吴玉章他爹不对付,但算熟人关系。
柳半周对他这个人的花边新闻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除了那些没名没分的“小老婆”,苏永名义上只娶了两任太太。第一任是个跳芭蕾舞的富家小姐,两人属于商业联姻,生了一个女儿,但因性格不合,很快就桥归桥、路归路了;第二任叫高媛,过去是个挺有名的舞剧演员,她大学刚毕业就跟苏永结婚了,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就是苏蓼和苏桐。
和乖乖女苏蓼不同,苏桐是个十足的混蛋,他从小就爱惹是生非,长大了也经常跟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光是被吴玉章和他抓回派出所拘留就好几次。后来,没想到这小兔崽子竟然染上了毒瘾,有一次吸毒后上高架桥飙车,一个急转弯就飞了出去,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高媛也因此受到严重打击,整日疯疯癫癫的,连人都认不清,后来被苏永送进了精神病院。
虽然苏永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柳半周这介屁民,但他一直想让吴玉章成为自己的女婿,可惜吴玉章这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宽容忍让,但实则性子古怪得很,和家人并不亲近,这么多年来身边也只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就是柳半周。
“哎呀,这不是小柳吗?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看着苏永脸上那过分热情,甚至有些肉麻的笑容,柳半周顿感寒毛直竖,暗暗腹诽道:这家伙笑得这么恶心,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普普通通,普普通通。”他迅速调整状态,也换上一副假惺惺的笑容。
“你和玉章都是大忙人,又要拼事业,又要解决个人问题,想和你们一起吃顿饭都难呀。”
图穷匕见了吧?图穷匕见了吧?
柳半周心想:他就是想套我的话。
“哪有您日理万机,要管手下这么多人吃饭。”
苏永装模作样地摆摆手,“我老了,不行了,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这时,吴娜娜温柔地拍了拍苏永的手背,轻声细语地插了一嘴:“永哥,柳半周还是我的高中同学呢,我们俩前几天才碰巧遇见了。”
苏永点点头,立刻顺势接上她的话,对柳半周亲热地建议道:“这不是巧了吗?小柳呀,咱们这都是实在朋友,你要是愿意,跟着娜娜叫我一声永哥也行……咱们以后一定要多来往,多来往啊。”
柳半周无言以对,只能干笑一声。
你跟我称兄道弟,那我岂不要当吴玉章他叔了?你当吴玉章能同意不?
望着吴娜娜和苏永的背影,柳半周莫名其妙想到了那天突如其来的清晨之吻。
一时间,他竟有些失神。
“想什么呢,这位客人?”
这个声音一出,柳半周惊得瞪大眼睛,猛然扭过头,只见叶泽诗穿着服务员的制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托盘,正对着他,脸上露出略带狡黠的笑容。
柳半周回过神,转过身,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多日不见,小孩儿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右手又缠上了纱布。
他轻轻咂了咂嘴,把胳膊环抱于胸前,带着一丝解惑问:“为什么你每次出现身上都得带点伤?”
叶泽诗蹦蹦跳跳地走到柳半周的身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回答道:“伤痕是男人的勋章。”
柳半周扑哧一声笑出来,完全不给他留面子地抨击道:“男人?你还是男人?你毛长齐了吗?好好当个乖小孩吧,亲!”话音未落,他脑子一转,再次发问:“说说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泽诗转了一圈,向他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着自己身上的制服,“当服务员呀!”
柳半周对这无懈可击的答案半信半疑,歪着嘴巴敷衍道:“那你的业务范围还真挺广泛的。”
叶泽诗惯会装可怜,他眨巴眨巴自己的大眼睛,冲着柳半周哀哀戚戚地说:“我哪有这么多工作可以挑肥拣瘦……”
柳半周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脑子里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吻,此时再看面前的人,心里突然开始发慌,就像有把火在烧。他不想让叶泽诗看出自己的不自在,连忙挥了挥手,跟他道别:“我走了,你好好干活吧。”
但没走多远,身后传来飞快的脚步声,柳半周刚想扭头看一眼,叶泽诗已经扑上来,从身后虚虚地抱住他的腰。
柳半周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身体一僵,瞬间酒醒了一半。
他站在原地,慌慌张张地举起双手,吓得声音都劈了,“诶诶,你这是在干什么?当众耍流氓啊?”
叶泽诗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也被吓得愣了一下,但随即回过神来,收拢双臂,抱得更紧。
“赶紧放手,我要喊人啦……”柳半周难为情地小小挣扎了一下,但没能挣脱身后人的魔爪。
“柳半周,你想知道沈家的事情吗?”
“什么?”
“金乌、沈家。”叶泽诗适时地抛出鱼饵,静待他主动咬钩。
柳半周果然立刻停下动作。
叶泽诗用一根指头在他背后使劲地戳了一下,像个变态一样满意地欣赏着他也染上红晕的后颈,然后清了清嗓子,略为正式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亲我一下,这次轮到你亲我了。”
柳半周闻言虎躯一震,脸上爆红,整个人羞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他声嘶力竭地哀求道:“要点脸吧!要点脸吧!好孩子不要调戏老男人!”
叶泽诗轻轻哼了一声,笑容更盛,“我最擅长的就是蹬鼻子上脸,你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
柳半周心想反正不是我吃亏,索性把心一横,猛然转过身子,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可别后悔!”说罢,一手用力地搂过他的腰,一手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低头就要亲他的嘴。
但是,这个吻最后也没能如愿落在它该落的地方,因为叶泽诗中途反悔了。
他突然伸手挡住了这个冒失的吻,微微偏过脑袋,玩味地盯着自己手掌后面的那双震惊的眼睛,得了便宜还卖乖道,“还是算了,你抽烟了,我讨厌烟味。”
柳半周垂头丧气地从花园深处走出来。
吴玉章刚想谴责他见死不救,但看到他这副被人耍了的活猴样儿,眉梢一挑,八卦兮兮地揶揄道:“你刚才不会被哪只小妖精勾走了吧?”
柳半周“哦”了一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哪有什么可口的小妖精……
只有不懂什么是社交距离的小破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