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贰壹:久别相逢曾相识
病去如抽丝这句话,念尘长到这个年岁终于有了体会。
昔年游历江湖纵有水土不服之时,也不过躺一日便好。便是建阁伊始他与青龙两人直面明枪暗箭而受创,也不过修整三五日便走,更无所谓一些微不足道的跌打损伤。
但这次……
“殿下数年间劳心久矣,积劳成疾,被七夕夜大悲尽数激起,如今花些时日将养也好。”胡御医拈着胡须那笔在纸上写写划划,时不时抬眼探看念尘的面色,“中秋夜宴殿下若是不想去,小老儿可同陛下回报说殿下不宜出门。”
念尘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不以为然:“我为何不想去?”
胡御医又在纸上写了两笔:“皇后娘娘昨日回宫了。”
念尘的手顿了一顿,继而又开始揉,只是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不少:“中秋团圆夜,母后回宫合情合理。”
胡御医轻声笑了一下,搁下笔,把纸张拈起来吹了吹墨迹。
念尘停下手看着他:“胡老有话请直言,我病中混混沌沌的,不会猜人心思。”
“小老儿来殿下这里之前去过天宝寺拜谒故灵,亦见到昔年旧识,与之相谈一刻。”胡御医那双皱纹密布却光芒不减当年的眼睛望着念尘,目光似安慰又似悲悯,“从本如大师那儿听了句话,深以为然:‘若当真哀极而出世,便不必再回尘世之中。’殿下细想便是。”
念尘心领神会,却故意问起别的:“我倒不知胡老与维心阁有交集,难怪上次我提及维心阁,胡老那样生气。”
胡御医倒不避讳:“医鬼师从狐渊子,他本名胡远知,是我同族的堂兄,我这位子原该是他来坐。不过这堂兄虽因医术得少年成名,却不愿累于尘网,刚及冠便弃姓氏投蔚山去了。我早年仰慕堂兄,便也学医,后亦常去蔚山进修。”
念尘点头道:“狐渊子清名远扬,虽早早隐世,如今莽中也还视他为医圣。”
“隐世却依旧两耳得闻天下事,也是可叹。”胡御医把东西收拾好,将纸张递给念尘道,“这方子拟了两份,殿下若要赴宴,让人拿短的那份煎药服下便是。”
念尘明白他言外之意,笑道:“多谢胡老。”
胡御医望着他捻了捻胡须良久道:“中宫若有变,今上身边便又有亡故,天下舆论还不知要如何议论。”
念尘扬眉道:“今上若当真在意民心,数百年基业也不会坍圮至此。”
胡御医欲言又止,久之笑了笑拱手离开。
念尘看着他的背影,唤了小厮进来,把写了寥寥数字的药方拿过去道:“劳你去煎药罢。”
小厮双手接过,又递上一封信垂首禀道:“方才刘先生的人带了信来,说希望殿下尽快回复,人还在院中候着。”
“知道了,让他进来。”念尘说着展开信笺,见那笔锋欠些力道便知文甫也还在养病,轻轻笑了一声,细看下去那笑却敛了起来。正巧文甫的随侍来了,抬眼问他:“斐伭近日可好些了?”
随侍叫亘云,是文甫从家里带出来的,长文甫十岁。从落魄书生到虎门军师再到萦雪阁仲裁,他一路追随,从未离开。念尘考虑他二人皆不通武艺,给文甫的院子调配不少影卫,但近身起居之类仍由亘云照料。
亘云拱手见礼:“回阁主,少爷这些日子咳嗽不止,夜难安枕。”
念尘虚扶了他一把:“时节交替之时他总犯这个毛病,阁中医士可有好好照料?”
“医士尽心,只是少爷思虑不断,劳心劳神,故而难愈。”
念尘又看了一眼信笺,点头道:“是劳心了。你且替我谢他今日告知此事,我自会小心。再让他好生将养,待中秋夜宴后,我定登门探病。”
亘云从袖中摸得一支小竹管,双手奉上道:“出门前有赤朱影卫将此物交予我,言说朱雀头领有事在身,不便来见阁主,故请我代为转呈。”他特意将封纸朝向念尘,恭谨道,“如阁主所见,封纸未损,管内之物并无第三人触碰。”
念尘接过来,点头笑道:“多谢你。”
亘云行礼告退。
念尘拆开竹管,朱雀的字写得潦草,像是事出紧急随手抓了笔胡乱写的:“夜宴恐生变,另南王府诸人除长少王亦将入宫。”
念尘皱起眉,这人仓促之间还写半句废话。献帝与南昕王交好,宴请自当请他,皇后与南王妃的祖父是堂兄弟,皇后的女眷请帖中定有南王妃和南宫二公主……
念尘反应过来,半恼地撕了纸条扔在一边。
“多事。”
不多时小厮拿木托盘奉了药盏来:“殿下,药好了。这方子里发散的药放了不少,殿下喝完闷头睡一觉,一定能好。”
念尘瞥了一眼那皱巴巴的纸条,又目光复杂地盯着那药盏,指着身边的小案道:“先放着吧。今日不知为何倒有些馋冰盏了,也许是天气热?劳你去同厨房说一声,给我端个杨梅冰盏来。”
“这……”小厮往窗外有些萧瑟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分明一场秋雨一场寒,已经不再是暑热难耐的时节了,面前这位在说什么呢?
念尘见他面露难色,起身道:“若凌室没冰了,去千馔楼叫两份雪桃冰盏亦可,我去饮冰斋等你。”
虽说主命难违,小厮还是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可殿下尚未病愈却贪凉……”
念尘回头瞪他:“你何时说起话来像胡老了?我若病情反复了,下次他来骂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担心什么?”
小厮无奈地领命出去了。
念尘这时想到之前贪凉吹风被胡御医发现,他捻着胡子大呼小喝的那副样子,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又痛了起来。
中秋宫宴是件大事,女眷除命妇外都会提前一两日入宫,由宫内女官打点礼仪着装后方得入宴。
因着和皇后的亲缘关系,月樨自小随南王妃出入宫宴十数次,对那套礼仪已是烂熟于心,知道霖若这次也要入宫,特地让自己的礼教女官李司宾去指点她。因为月樨有心嘱咐,李司宾倒也耐心细致,领着霖若从入殿就座到离席出殿都走了一遍,还告诉她如何回礼敬酒,若今上召她问话她当如何应对。
“三公主少在宫内走动,望夜宴前的这两日能将方才这些礼节熟记于心,无论有何问题都可差人传话,下官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司宾笑容端庄温雅,“夜宴当日尚服局的王掌衣会亲自将礼服送来替您打点,三公主放心便是。”
霖若向她道了谢,两人顺着宫道往回走。沿途有几丛修竹,秋风拂过倒挂下不少叶片翻腾着落下,惹得李司宾驻足看了一会儿。霖若见她看得出神,以为她是喜欢竹子,可抬眼却见她愁容满面,不由问道:“这竹叶可有什么不妥?”
李司宾回过神来,又是那副从容端庄的模样,指着竹梢上一两簇细如米穗的物事,笑了一下:“三公主瞧,竹子开花了。”
霖若看了看,道:“果然呢。”
李司宾开口时还是有些惆怅:“人皆言若此生能等到竹花开,无论苦等何人何物,都能等来。”她似是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失态,忙笑着又道,“可见竹花难得一见,我与三公主也算赶巧了。”
霖若想起小时候半夏曾告诉她,说蔚山那竹海中曾有一大片竹子同时开花,细碎的白花开在青竹间很是显眼,第二日那些花絮便如白雪飘荡山间。好像就是在竹花初开的日子,云游四海的狐渊子回到维心阁,老阁主仙逝多年,众人皆以为代掌阁中事务的他是回来继任阁主的。可竹花开尽、竹林坍圮的那一日,狐渊子离开维心阁,彻底遁世不出,他一手带出的湍洛便成了那维心阁主。
“竹花开,竹海坍,难得一见的未必就是好事。”半夏说着很是神伤,这么感慨起来。
霖若想到这里虽也感慨万千,但见李司宾再无戚色,便道:“竹花落尽后也许有竹实,如此罕见之物,难怪古人云竹米乃凤凰之食。”
“若真得竹米一斛,还当与尚食局的人说了,尽数奉与皇后娘娘。”李司宾点头道,“娘娘修行清减不少,竹实难得,当是滋养进补之物。”
竹实难得一见,维心阁的药典里倒是记了滋补功效,霖若这些年却也没真见到过竹米入膳是何效用,于是只应着她的话点头。
两人聊了一路,李司宾知道霖若每年去蔚山小住后很是惊讶,说自己曾去维心阁求过药,但也不多问阁中近况,只问了蔚山有何奇珍异兽、可有风景秀美之处。霖若笑着一一答了。
两人远远瞧见月樨和珠蕊在院门处站着,像是在等霖若,李司宾便止了话头,上前见礼后又道了别。
“李司宾似乎年纪轻轻便入宫当了女官,为人谦和有礼,不像宫里有些人拜高踩低的,所以我挺喜欢她。”月樨说着,上前两步拉着霖若的手低声道,“听说文侯一家也受邀了,侯府那位新妇午后要入宫,被安排在你这院子的西厢房。”
霖若愣道:“西厢房窄小陈旧且无人洒扫,这是为何?”
月樨冷笑一声:“内廷小人多罢了。”说着问道,“你可要搬去我那儿?我让人把地方收拾一下。”
霖若摇头道:“姐姐好意若儿心领了,只是她在宫中受如此冷遇,若我搬走,岂不是更让她难堪?”
月樨看着她有些不解:“她是赵言兮的新妇,你与她共处一院,不觉得别扭?”
霖若淡然一笑:“过往之事已成定局,不再为之所困了。”
月樨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既如此,你这两日若有何事,遣人来同我说一声便好——我得走了,母妃让我带了礼去拜见皇后。”她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最烦这装模作样的礼尚往来,明明背地里恨得跟什么似的……”
发现霖若诧异地看着自己,她清了清嗓子道:“若儿不知道罢,当年要嫁入皇室的原本是母妃,她自己没那个命做皇后,才把我往那条路上推。”月樨说着冷笑一声,“当年太子娶妻她气得发疯,骂我为何不早几年出生——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晚几年出生难道不是她的问题?倒来怪我。”
她叹了口气:“如今这位心灰意冷修行去了,她瞧着可得意坏了,谁知道当年嫁与今上的若是她,这后宫不知道要被她戕害成什么样呢,且看当年南……”月樨忽地噤声,握着霖若的手道,“抱歉,我一时语快,不是有意要惹你伤心。”
霖若摇头淡笑宽慰道:“无妨,二姐姐且去罢,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月樨点头,又道了句小心来客,这才与珠蕊一起离开。
霖若心中闷闷的,进了房中闻到眉心新制带来的茶梅合香,觉得清爽了些,由宫人解开披肩的绦子,问道:“眉心呢?”
宫人回道:“眉心姑娘在后院烹茶,三公主可要唤她过来?”
霖若摇了摇头,又道:“我听闻西厢房晚些有客入住,可有人去洒扫布置?”
宫人闻言倒觉惊讶:“陈典宾只说了三公主这几日在此,婢子不知还有别的贵客。”
霖若叹了口气:“那可否请几个人去西厢房收拾一下,万一真有客来,也不至于损了皇家颜面。”
宫人点头应道:“是。”
“有劳了。”霖若见她生得娇俏,不由想起碧落,一时兴起便问,“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宫人忙行礼道:“婢子如何当得起三公主一句姐姐,您可唤婢子蔷儿,蔷薇的蔷。”
“蔷薇香雨惹人怜,人如其名。”霖若友善地笑了笑,“多谢你,我往后院去找眉心了。”
蔷儿被她这一句念得红了脸,站在那里看着她远去了才反应过来:“遭了,糕点……”
霖若自然听不见她这声惊呼。
后院里小灶小锅烹茶的味道香远益清,靠近了更是沁人心脾。霖若望着那托腮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往灶火上扇着团扇的背影道:“为何这样有雅兴,拿松竹烹茶?”
眉心回头笑道:“您回来了,可瞧见内室桌上那几盒糕点了?我想着糕点须有好茶来配,这宫里的茶嫩香可人,就是淡了些。正巧这院子里有松有竹,我趁着朝露未晞接了几罐,又摘了松针竹叶小火,烘出些香味来煎茶。”
霖若冲她笑道:“你会香会茶,我坐在你身边可真是个大俗人。”又道,“什么糕点?”
“外头那位蔷儿姑娘拿回来的,足足六盒,都是荣新铺的。”眉心盛出一小盏将沸未沸的茶汤,吹了吹才递到霖若手里,“我特意瞧了一眼,有公主爱吃的那四样,还有两盒是时令的秋栗糕和菱粉粿。看来荣新铺声名远扬,连宫中糕点都承制了。”
霖若双眼放光,把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起身往里走:“呀,当真?那两盒时令的总要排队才能买着!这茶还烫着,先晾一晾,我去瞧瞧。”
眉心便笑:“说起糕点来公主便馋得像猫儿似的,这是在宫里,公主可别开心得失了礼数才好!”
霖若应道:“知道了!”
赶巧蔷儿急急忙忙把食盒摞得高高的往后院端来,看不见眼前路,和来不及刹住的霖若撞在一处,两人摔得头昏眼花,待眼前景象清晰起来后,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心疼的惊呼。
蔷儿手忙脚乱地把那洒了大半的食盒收拾起来,伏在地上请罪:“三公主恕罪,是婢子冒失,把这糕点都砸了!”
霖若忙俯下身去扶她:“你是好心帮我把东西端来,是我不该在廊道里乱跑——这糕点虽洒了一些,留在盒子里的还都好好的,我吃那些便是。”
蔷儿没想到她这样亲和,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道了声谢:“三公主金枝玉叶怎可这样委屈,婢子收拾完这里和西厢房后就去找……”她后知后觉地捂了一下嘴,又道,“……去找御膳房拿几盒。”
“不必不必,你去忙吧,我并不在意。”霖若摇了摇头端起食盒,“这洒落的丢了也怪可惜,劳你包一包给我,我拿去竹溪馆喂鱼。”她听得后院雀鸟叽叽喳喳很是热闹,又道,“还可以喂喂鸟儿,多好。”
霖若觉得那些点心幸免于难实在是难得的运气,于是多吃了几块,又呷了几杯芳淳可人的松竹茶,午膳都没传就昏昏沉沉地小憩去了。待午睡初醒,眉心端了香茶和花汤来洗漱,见霖若惺忪睡眼渐渐清明,这才开口道:“西厢房的那位夫人带了些东西想来看公主,正在外厅候着呢。”
霖若忙走到镜前把先前拆下的珠翠戴上,一边道:“你应该早点来叫我,我这样怠慢若叫她伤心了可怎么好?”
眉心拿象牙篦子沾了桂花油把她鬓角边的散发往里梳了梳:“我原是要进来的,可那位夫人说想让您好好休息。”她说话的时候往铜镜里看了一眼,手里的篦子顿了顿,又道,“那位夫人……和公主有几分相像。”
霖若戴耳珰的手也停了。
“是啊,和你有五分相似。”
与赵息摔琴决绝的那夜,他是这么说的。
过了这几个月,她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那件事、那个人黯然神伤了,可真到想起的时候,才发现她骗得了其他人,却骗不了自己。倒不是心里还念着那个人,只是这心中究竟是被捅了个窟窿,还未痊愈呢。
霖若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好后和眉心一起往外厅走,边问道:“可给那位夫人奉茶了?你的松竹茶很不错,想来她也能喜欢。”
“已经奉了,是新烹的一壶。”眉心说着露出欣赏的神色,“那位夫人的确喜欢,还一口就尝出来这是明前松萝,可见也是爱茶之人。”
霖若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掀起珠帘走到外厅,向背对她们站着端详窗边那盆水竹的纤丽身影道:“夫人可久等了?望夫人恕我怠慢之罪。”
那人回头,一双潋滟的清水眼与霖若如出一辙,含笑垂眸行礼道:“公主好睡,臣妇怎舍得打扰清梦。”
霖若记得七夕在夜市远远见过她一面,只是灯火闪烁间匆匆一瞥,虽确实觉出几分相似,却远没有像这样照面时让她惊讶。若只是眉目相似也罢,这线条柔和的鹅蛋脸和小巧丰润的菱唇竟也如出一辙,两人面对面站着,倒像是隔了镜子互为照影。
颜夕抬起头,见她正痴痴望着自己,也不觉冒犯,双眸含笑望着她,并不出声唤她。倒是给霖若端了茶来的眉心瞧着这场面有些奇怪,把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出声道:“这茶出了几遍色倒不香了,婢子这便去煎些新茶,夫人和公主可还要配松竹来?”
霖若这才如梦初醒,红了脸,对眉心点头。颜夕也温柔地笑道:“茶再酽些罢,我见公主午睡虽醒,却还是睡眼惺忪呢。”
眉心笑着应了一声退下,霖若不好意思道:“夫人见笑,我方才失了仪态。”
颜夕虽是初见,却很是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轻拍安抚道:“任谁见了与自己容貌相近之人都会惊讶。不过天下虽大,两个人能有如此极尽相似的容貌,总有缘由的。”
霖若想起那些关于她曾是贵家女的传言,听得她这样说,不由起了些奇怪的念头,又觉得这想法如天方夜谭,踟蹰良久终究是没说话。
颜夕见她面上惊疑不定,拉着她坐在窗边,微风把她的鬓发轻轻撩起,拂到那双和霖若如出一辙的杏眼旁柔柔浮动。
“若儿,小时候家里人叫我妤祯——婕妤的妤,祯祥的祯。”
霖若惊得瞪大眼睛,被她握着的手颤栗着,像她微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嘴唇。
若非父王记错,若非她记错,若非南王府的所有人记错,她的大姐姐便是叫妤祯。
婕妤的妤,祯祥的祯,意为温婉静默,吉祥安康。
颜夕发觉她的手已经冰凉,便拿双手一起捂着,望着她笑。
可笑着笑着,她的眼中慢慢盈出泪光点点,如朝露将已,哑着嗓子道:“我原想着自己见惯世态炎凉,早已心如铁石,谁知今日见到你,竟还会触动心肠。”
霖若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分明都在梁京,却骨肉分离十余载,而今再见,如何能不悲从中来?”她说着面色一凛,郑重其事道,“我这就找人将此事告知父王——”
颜夕摇头打断她:“我若有心归府,这些年多得是机会。何况当年王妃的人敢把我卖得这样近,自然留有后手,并不担心我日后与王府认亲。”她见霖若似有不甘,抬手给她擦泪,笑道,“做舒颜夕也没什么不好,昔年我是名动天下的舞姬,如今我是侯府养尊处优的侧室,虽与夫君并非如胶似漆,却也能安生一世,你又何必可怜我?”
霖若一愣:“姐姐与夫君不睦?可……”
颜夕凉凉地笑了一下:“是,众人要么以为我与他情投意合、春风一度,要么以为我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事实如何根本无人关心。我与他不过诗乐之交,他自是君子端方正直,我亦誓效霜雪松梅,能出那样的事自然是因为有人使了手脚。不过他也算良人,一个舞姬得嫁与他,总好过老大嫁作商人妇,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那件风月轶事背后竟是这般,霖若听得心中寒凉,觉得误解了他二人的自己卑鄙可憎,于是红了脸不说话。她这神情颜夕看在眼中却是另一种意思,但她只是淡笑着说起了旁的事:“南王妃和皇后背后的夏侯氏自宣帝起便权势滔天,而今几乎凌驾于天子之上,你这些年在王府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不过我听侯夫人说,你将南下入主维心阁,梁京迟早要掀起血雨腥风,你离得远远的也好。”
她说这话时完全不像寻常烟花女子,不过既已知她是长姐,自然与旁人不同,霖若便不疑有他,只点头连应了几声,又问:“既是权势滔天,那姐姐方才说对你二人使手段之人,可也是夏侯氏的?”
颜夕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皱了皱眉,想了想才道:“你行走于莽中,要小心萦雪阁。”
霖若一怔:“什么?”
颜夕望着她因为难以置信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的脸,温柔道:“其实不过是我自己得到的消息,我连息郎也未曾告知。且此事也未必是那位阁主的决定,也许萦雪阁上下并非一条心,我只是让你长个心眼,除了维心阁的人都不要相信。”
霖若面色青白交加,皱着眉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把那莫名而起的怒火压下去。
颜夕见她如此,心中更是清明,柔声又岔开话来:“后日夜宴,我不知宫中这许多繁杂礼数,若儿你得空教教我罢。”
霖若又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自然是好,我让人去请李司宾,这位女官是很好说话的人。”
颜夕笑着端详她的眉眼,道:“我们两个终究是你像娘亲多一些。方才看到你的那一刻,好像又一次看见娘亲从院子里回来,身上沾了一夜的露水。”她仿佛又一次看见那场景,不由敛起笑,叹了口气,又对霖若道,“切记人前你我仍是君臣,如今时机未到,不要因小失大。”
霖若不解:“姐姐不愿归府,我自然不会暴露姐姐身份,只是姐姐说的时机……是什么时机?”
颜夕摇了摇头,突然抬头望向厅门口悬着的珠帘笑了一下:“你那位烹茶侍香的小侍女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再不召进来,只怕手里的茶都要凉了。”
霖若便召了眉心进来,又飞快地小声在她耳边道:“姐姐大可放心,她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将此事外传。”
颜夕仍旧笑盈盈地望着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是夜月缺而明,霖若望着床前冷白的月光心烦意乱,索性披衣而起,推门踏月步于院中。
知道颜夕是大姐姐这件事不至于让她这样夜难安枕,可自知道念尘与他二人之事有关,霖若便心绪错乱,不住地想他究竟有何理由对他们出手,又为何一定要让他们,尤其是颜夕清名受辱?文侯府并未参与朝政,赵息也不曾涉足莽中;鸿烟楼不过乐舞之地,颜夕虽声名远扬,却也只是舞姬……难道萦雪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真如此,难道萦雪阁与王府有过节?可南昕王谈及念尘时,言语间满是对旧友之后的怜意,并不像是有新仇旧恨的样子。
院子里西北角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响声,霖若只道是方才忽起的一阵晚风惊得树上雀鸟飞腾,便裹紧了大氅想走回廊中,却听得身后一男子惊讶道:“你还未睡吗?”
这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并不陌生,霖若心下一动,回头借着月光果然看见念尘一身缁衣墨裳,面带病容而气喘微微,不由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夜已深,殿下为何在此?”
念尘确实没想到会撞上霖若,而此刻月下佳人落饰素衣美不胜收,失语了好一会儿才举起手中食盒,道:“我听说那几盒糕点洒了不少,就去重新买了,没想到那荣新铺生意好又做工慢,排了长队才在宫门宵禁前赶回来。本想趁你睡着放廊下就是了,谁知你竟在院中。”
所以蔷儿是他的人。
换了别的女子也许会感念道谢,可霖若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像有寒冰渐渐连结成片,于是垂眼行礼,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几盒点心竟劳动殿下亲自采买,是臣女的罪过。”
说着便要跪下,念尘三两步上前扶着她的胳膊,但很快被她挣开,于是叹了口气道:“你还在恼我中元夜说那些无礼的话?”
霖若并不看他,声音不卑不亢:“臣女岂敢。只是觉得这点心也不是我喜欢的,不值得殿下这样辛苦。”
念尘奇怪道:“怎会?除了时令两样,剩下的不都是你最喜欢的……”
霖若冷冷地笑了起来:“原来那日殿下不但进了臣女书房,还在那儿听墙角呢。”她终于抬头直视他,眼中映了月光寒凉,“臣女原想着殿下不至于是那样的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臣女不得不相信,原来殿下当真视女子清名于无物。”
念尘无可辩白:“那日我是让人将玉佩给你,可那人……”他倒是想如朱雀千叮万嘱那般说是差了女子前去,可又一次地,在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灰暗的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霖若屈膝行了个礼道:“殿下稍等,臣女去去就来。”
念尘站在那儿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月光冷而白,一阵凉风起,吹得他一哆嗦,听得脚步声又响起,忙趁势拿袖子遮了脸轻咳了一会儿,这才抬头看向面前去而复返的霖若,叹了口气笑道:“医者仁心,你分明见我病着,倒不愿替我看看?”
霖若垂下眼帘微笑道:“宫中医官医术自然比臣女高出百倍,他们都做不到药到病除,臣女更不必替殿下看诊了。”
念尘难掩失落神色,可霖若视若无睹,莲步轻移,双手捧起那条玉佩奉到他面前,道:“不知殿下那日送此物是何意,但臣女收不得,此番带入宫中便是想寻得机会送还殿下。如今物归原主,请殿下收回。”
念尘忙解释道:“萦雪阁中人见此物如见我,我希望你收下,这样南下时若遇事可以此求助。”
霖若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臣女并不愿意收下。”
念尘便问:“你既知是美意,为何不愿意收下?”
霖若叹了口气:“此物一见便是殿下随身之物,日后若真以之求助于萦雪阁,岂非让人揣测我与殿下的关系?殿下无视女子清名,臣女却爱惜名声,故而不愿与殿下有瓜葛。”
念尘皱起眉来,拿指尖轻轻抵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与自己对视,但她很快偏头离开他的手,就是不愿意看他。他只好把玉佩拿在手中,好言道:“这玉佩你若觉得显眼,我换成阁中令牌便是,虽没这玉佩方便,但你拿着也能得萦雪阁庇佑。”
霖若摇头道:“不必了,多谢殿下。”
念尘被她这冷淡的模样弄得困惑之余也添了几分恼怒:“我让人夜闯你院门确是思量不周,可我方才也说了本意并非是要让你名声受辱。今夜我是忆起你先前说及笄觐见时在宫中遭了冷遇,便以为备下些你喜欢的点心能让你此番入宫开心些,原也只想把食盒放在廊下便走,并不会有第二人知晓我来过……我并不是那般轻浮之人,你为何要指责我不顾女子清名?”他见霖若抬眼看来时似有泪光闪烁,语气都软了几分,“我待你如何,你不知?”
最后这话如鼓锤重重砸在霖若心口,砸得那颗心咚咚咚如闷雷,她的手在大氅下攥得紧紧的,指甲直掐进肉里去,那丝丝痛楚锥心,把她从一瞬的混乱中如木偶般提了起来,让她开口凉凉地问了一句:“若臣女并非南宫氏女,只是鸿烟楼舞姬,殿下可还会这样顾虑臣女名声?”
念尘大惊,面上却只是把那双凤目微瞪,目光如炬地审视她的面色,思索良久忽然冷笑一声,慢慢点了三下头:“原来你是为着赵言兮才恼我。”
霖若听得他这话可笑,也当真气得笑了一声,道:“所以殿下这是承认了?”
念尘只当她默认了,觉得心头火莫名烧得更旺,怒而笑道:“是我让人做的,可他赵言兮若当真是个正人君子,便是中了药也能坐怀不乱。”
霖若觉得这样的言论荒唐,辩道:“赵公子与舒姑娘终归是饮食男女,殿下用了这样下流的手段,倒要反过来怪他们不是圣人?”
念尘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流出些微鄙夷的神色,似乎听得心上一根弦“啪”地绷断了,沉默良久轻声苦笑起来:“到我是轻浮下流,到他便是饮食男女。”
他卸了力一般颓然把食盒放在地上,对她笑道:“别为我这样的卑鄙小人气恼了,秋夜寒凉,早些睡罢。”
他又咳了一会儿,这次倒真是被风呛的,霖若见了有些不忍,对着那食盒犹豫要不要收下,可他见她目光闪烁便心下了然,重新拎起食盒道:“这东西经了我的手也脏了,明日我让别人去买了送来。”
霖若想解释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咬了咬唇,垂首行礼道:“殿下保重。”
“你终于说了句关切我的话。”念尘笑了一下,轻轻挥了几下手做了“去”的手势,“快进去罢,我见你进门了再走。”
霖若慢慢走回廊下,进门前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冲自己笑着挥手,便进房去,猫着身子走到窗边,透过小缝又往院中一瞧,却只见满地清辉,再无人影。
她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心口也一阵阵钝痛。
她方才应该问他为何要对他们下手的。
她也不是没想到问,只是不敢。
至于是在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院墙外放风的朱雀连打了两个呵欠,听得有人翻墙而出,不由调侃道:“阁主为何逗留了这样久?莫不是趁夜色正浓去窃玉偷香了?”
没得到回答,他不由看了念尘一眼,吓了一跳:“嚯,面色怎的这样晦气?”
念尘依旧不答,只顾着往前走,边对他说:“鸿烟楼果然不简单,南苏北舒不只是交好。你回去让青龙找我,只跟他说先前放出去的饵钓上鱼了。”
朱雀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阁主说的何事?”
念尘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问他:“赵言兮那件事,你不是恼我利用舒颜夕的清白?可若我说我其实是在帮她呢?”他说着嗤笑一声,“‘这样下流的手段’……居然把这事告诉她,真是……”
朱雀回过味来了:“既如此,阁主为何当时不告诉我?害我因昧了良心好几宿睡不着觉,还为这事误解阁主。”
“你误解,旁人误解,便是天下人误解,我何曾在意过?”这话脱口而出,他愣了一下,往那探出院墙的竹梢看了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朱雀这才看到他手里的食盒,惊讶道:“阁主进去这么久居然没把点心送出去?中秋将近,那精贵铺子摆谱,居然搞劳什子一人限购三盒,我陪阁主排了两个时辰队才买齐的!”
“要真放廊下一晚上,第二日不就冻硬了,让别人怎么吃?”念尘瞪了他一眼,“你拿回去给如卿!说你自己排队买的,别提我。”
朱雀又瞟到他另一只手里抓着的玉佩带子很是眼熟,似乎明白院墙内发生了什么,摸了摸鼻子悻悻道:“如卿不爱吃甜的。”
念尘干脆把食盒往他身上一送:“你带回去给谁都行,跟她一样去喂鱼喂鸟也行,别烦我!”
朱雀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接过来摇着头啧啧称奇:“我总以为殿下从来说话做事绝不吃亏,如今看来是我见识浅薄了。”
念尘走了几步又忽地停下来,转身指着他威胁道:“今夜之事你知我知,否则我立刻把墨炼招来梁京给如卿铸剑。”
朱雀捂住嘴,拎着食盒的手指天又指地,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