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先生顺原路返回客栈,在门口又遇见了宋征,对方正站着指挥手下人搬运尸体,将他们都聚在一处,方便死者的家人们来认领。
宋征先看见他,问道:“你们还没走?”
“宋小将军,”楚先生让另外两人去客栈后院找找他们的车马还在不在,自己则抱拳迎向宋征,解释道,“我家小姐受了惊吓,我进来找找方才失散的护卫丫鬟们,等人聚齐了我们也就走了。”
“你来认认有没有你们的人。”宋征指道。
楚先生这才向那地上那几排沾血的尸体望去,男女老少都有,其中妇孺偏多些,目光从死人脸上一一扫过,万幸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容。
“没有。”他道。
宋征点点头,招手让手下人去找几张白布来给地上躺着的人遮住,这样死的太过凄惨,只留出脸颊部分方便亲属辨认即可,属下领命而去。
他问楚先生:“你们要去哪里?”
楚先生回道:“恰巧和将军你同路,也是细粱城。”
“那不如和我们同往?”宋征思量片刻道,“这儿官府的人已经回来了,可以接管此处,我们奉命进京,今日耽误了半天时间,正要连夜赶回细粱城,你们就跟在我们后面,路上也能少些风险。”
宋征想到他们中有老妇和姑娘,便好心提议,楚先生听完如何不愿意,表示如此甚好。
他和宋征约定好了,待一会找齐了人后,将此事说给林妈听,林妈也大喜过望。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咱们就跟在这队人后头走,路上保准安全了,这下子好了,云轻小姐,咱们不用担心了。”她老人家脸上的额头上的褶子都舒展不少。
沈云轻看看周遭围着的众人,明白是自己给他们添麻烦了,也不多言,只抿嘴笑笑。
没多久,宋征果然带人从城内出来,略做休息后准备回细粱城,此时楚喻也到了,像先前说好的那样,沈家的人赶车跟在他们后面。
马车晃晃悠悠一晚,在天将明时到了细粱城的门口。
等待开城门的时间里,车里的林妈和沈云轻都醒着,她轻声拒绝了林妈递来的水,伸手揉了揉这一夜有些酸痛的肩膀,然后主动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
这就是细粱城啊。
天刚蒙蒙亮,高耸的城门和城墙俱是一领沉默的轮廓,上面隐隐错错站着些人影,是守门执夜的士兵,城门日出时开启,日落时关闭,这是虞朝建都时便立下的规矩,此时两扇宽阔无比的巨门紧闭着,沈云轻虽瞧不出什么,但心中却有预感,这儿是和香积寺完全不同的地方。
香积寺便是她从前栖身的寺庙。
其实相比毫无印象的沈家,其实香积寺更像一个故乡,她今日到了这里,还不知未来又会发生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种慎重又紧张的情绪在蔓延。
沈云轻想到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和姐姐,留在膝盖上的一只手不安地攥住了裙摆。
林妈没有察觉,她也探过头来望向窗外,略微倾身地指着一个人对沈云轻道:“云轻小姐你看,那就是宋征,昨天多亏他们进城来救了咱们。”
黎明时的天色亮的很快,不知不觉,东边的红日已经跃出了云海,放射出大片金红的光芒,温和而又夺目地洒在人们的身上,沈云轻顺着林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队伍前头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微微仰头看着日出的方向,阳光照亮他疏朗的眉眼上,几乎带着些温润的神性。
随着太阳的升起,很快到了开城门的时间。
几百人的队伍开始井然有序地进城,过程中除了脚步和蹄踏声,没有人发出哪怕一句声响。
楚先生出面去前面和宋征等人道了别,又再三表示了谢意,沈家这边,也早有人先一步快马赶去知会沈老爷和沈夫人。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在中途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傍晚到家才对,这么一折腾反倒比预计的更快些,所以沈夫人在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慌忙让厨房把原来准备的接风晚宴取消,紧急预备了一桌丰盛些的早饭。
厨房的人转身正要走,沈夫人又想起沈云轻惯常吃寺里的饭,忙叫人回来,吩咐要全做素的。
做完这些,除了近些年病得不便下榻沈老夫人以外,沈夫人带着沈老爷、沈家的三个小姐坐在厅上焦急等着,时不时伸颈望向院门的方向。
沈老爷饮了杯早茶,看着夫人不安的样子,有心劝上一二。
“夫人你别急,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沈夫人今天听见人禀报时正在梳妆,手一抖胭脂就搽厚了,本来就心情不顺,一想到将要见到久未谋面的女儿更是紧张,满腔的情绪堵在心头,这下可算有了发泄的地方。
“你倒是轻巧,他们路上遇见什么你没听见吗?这天杀的恶匪!”
她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又指责丈夫:“还有你,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自己不心疼女儿就算了,还要嫌弃我碍了你的眼。”
说着,两行清泪下来。
一旁几位小姐见了,都坐不住了,赶忙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
几人中最小的三小姐抽出自己的帕子替母亲拭了拭眼泪,又低声哄了几句。
沈老爷没想到一句本意安慰的话招来夫人这个反应,立时茶也不饮了,话也不敢说了。
天色尚早,细粱城的街道上行人稀疏,但两侧的商铺及摊贩都预备好开张做生意了,宽阔洁净的路上清静而不失人气,马车的轱辘声在路上听起来格外清晰,一直到沈家的宅子前停下。
林妈扶着沈云轻下了马车,门前有机灵的小厮认出是自己府里的人,早一溜烟地跑进去报告。
“老爷,夫人,四小姐到了。”
他一路跑得太快,细听声音中还有些喘。
沈夫人立刻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痴痴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不一会,林妈挽着一个穿浅红色衣裙的姑娘从拱门另一边走进来,姑娘脸色神色还有些惴惴不安,沈夫人一眼便认出她身上穿的衣裳,是当初自己让人给她带去的。
“长大了。”她将手里的帕子抵在唇边喃喃。
在心中不无伤感地想道:世上怎么有我这样不称职的母亲,把她一送就是许多年。
当年离开自己身边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睁着乌黑的眼睛什么也不懂,离开双亲十五载,今日重逢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鼻子一酸,沈夫人就要落泪,顾忌着还没有跟沈云轻说上一句话,才生生忍住了。
沈云轻还没走到厅上,便见那儿站着许多人盯着自己瞧,自己却一个也不认识,她有些为难,可惜脚下的路总有到头的时候。
林妈领着她站在阶下,对着女主人躬身道:“夫人,您看,我把云轻小姐给您接回来了。”
林妈侧侧身子,示意众人自己身边的沈云轻,其实不用她说,众人的眼睛也早就落在沈云轻的身上,沈夫人强忍的眼泪到底落了下来,她道:“我的云轻!”
她几步走到沈云轻的身边,伸手双手环住她的肩膀。
“儿啊,”沈夫人哭道,“娘可算等到你了。”
妇人嘤嘤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沈云轻脸上一片空白,她还没有接触过这样亲密的关系,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该回抱她。
这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母亲。
沈老爷也走过来站在一边,道:“回来就好。”
沈云轻把手轻轻搭在沈夫人的肩头。
“母亲,”她喊道,“我没事。”
沈夫人这才抬起头,她擦了擦眼泪,母女之间略拉开些距离,沈云轻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夫人打量沈云轻,带着抽噎的语气问道:“听说你们路上遇到了劫匪,你受伤了没有哇?”她拉着沈云轻的手,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圈,沈云轻乖顺地任她动作。
“没有。”
林妈接道:“路上咱们的人倒是都没受伤,云轻小姐晕了两回,都是让吓晕的,郎中看说是无大碍,我们这不就紧赶着回来了。”
孰料,沈夫人一听脸色就变了。
她扭过头去,用帕子挡着脸,哭道:“我苦命的女儿。”
沈夫人伤春悲秋的气质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熟悉她秉性的丫鬟婆子一拥而上,有的拿手帕,有的拍后背,有的低声劝慰,反将沈云轻这个亲亲女儿比得像个外人一般手足无措。
沈云轻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下意识想宽慰沈夫人,却苦于口舌笨拙。
她张了张嘴,话到嘴巴又咽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站到了一边。
昔日在山上,由师太们带着众弟子念经打坐,前后左右望去,皆是是不温不火,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久而久之,沈云轻便当人与人相处不外乎如此。
但离开寺庙后,先是在小镇上见了恶人如那群劫匪,现下又见了所谓的亲人如沈夫人,沈云轻竟然在此刻生出一些人世如此复杂,罪孽与爱意都令人不解的疑惑。
显然,这不是她看的那些经书上能教给她的道理。
沈老爷道:“好了好了,不见的时候你想的不行,现在见了又哭,大家看见像什么样子!”
沈夫人渐渐止住了哭噎,好歹还没忘了正事,先吩咐下人去饭厅摆好早饭,又拉着沈云轻见她一旁的三个姐姐。
“这是你大姐沈若瑜,二姐沈若琬,三姐沈若璃。”沈夫人依次指道。
回身:“这是你们妹妹云轻。”
沈家长大的三个小姐,加上沈云轻,到底也没有个男丁,只是沈老夫人现在自己瘫在床上起不来,吃饭穿衣都需要人伺候,再也没人置喙了。
沈云轻依次和她们见礼,相互之间叫了一通姐姐妹妹。
“大姐个子最高,二姐不爱说话,三姐最爱笑。”她起身在心中如此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