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
王二响听着街道上百姓们此起彼伏的惨声,看着同伴来来回回奔跑着的马蹄,心中畅快极了,仿佛心里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血都热了。
□□那匹马跟了他许久,好像能感应到主人心中所想,也焦躁地来回踏着铁蹄。
“别急,别急。”
他拍拍这个老伙计,把手里的刀横放在马背上,腾出手来将脸上掉下来的黑巾重新系了系,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然后才重新把到握住手里,一夹马腹,驱策它冲了出去。
口中放肆地大声喊道:“兄弟们,咱们再去抢一轮呐!”
他身后约有四五个人跟着他一齐又冲了回去。
哒哒马蹄声中,百姓们哭喊哀嚎,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抢劫手足无措,他们大多手无寸铁,劫匪却有大几十之众,又个个身骑快马,手持武器,所到之处伸手如割菜一般。
劫匪们心狠手辣,先在街道上行凶,逢人便抢,被抢者稍有反抗便拿刀鞘砸,拿刀刃砍,伤了无数人之后把东西一归拢,接着打砸屋舍,遇见合眼缘的铺子便一齐冲进去,进门连伙计带客人全部砍倒,然后搜刮人身上和屋里的金银。
如此,不过半个时辰,处处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百姓们抱头鼠窜,争先恐后地往柜子底、箩筐下藏起来,战战兢兢地想不明白为什么镇子上的官兵守卫还不到。
他们当然不知道,为了今日这一场劫掠,劫匪们早有策划,先分出人在镇子外吸引官兵的注意力,官府仅剩不多的人又被挡在这条路线以外,一时过不来,时间足够他们纵马跑抢几个来回。
道路两旁的商铺大多敞着门户,原本客似云来的客栈里早不见人影,桌椅板凳掀翻了一地,掌柜带着手下有多远跑多远,只在角落里还留下两条客人的尸体,身下还躺着一地黏稠的暗红色血流。
柜台下,这家客栈的账房老先生手里紧抓着一把算盘,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他虽然抖如筛糠,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要是被发现,恐怕落得跟那两具尸体一样的结局,所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的骚乱声仍旧不绝于耳,账房先生闭上眼睛,祈求千万别有人再进来。
或许是他的祈求真的有用,或许是这儿已经让人刮过一遍油水,几张散落的破桌子破椅子不足以吸引路过的劫匪再踏进来。
抢劫已经即将接近尾声,但劫匪都杀红了眼,失去理智的人谁也没法再主动停下来。
王二响抖了抖怀里包着的、哗啦作响的金银,他的刀上已经沾满了血迹,但入迷了的人非但不觉残忍,反而愈发兴奋躁动起来。
老大说得对,富贵险中求,成天在山里窝着能有什么好东西,干完这一票大的足够兄弟们一年的吃喝享受。
他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站在客栈门口,一时兴起,发狂一般用手里的刀狠狠砍向一边竖着的旗杆,杆子足有小孩儿手臂粗细,是掌柜的特意定制,上头绑着客栈的幌子,在劈刀下“吱嘎”作响。
直索索的木头倒地,一起带倒的还有下面那一排小摊,发出连串的巨大声响。
这动静更是骇得账房先生涕泪齐飞,几乎要丢了魂儿。
好吵。
谁在哭,又是什么在响?
棣华睁开眼睛,好像睡了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站在不知是哪的一间屋子,屋子倒很大,但屋里的情形却让人有些猜不透。
门窗都紧紧地闭合着,四五个男人握着刀堵在门边,他们刀尖朝外,脸上俱是一样的紧张神色,脚下不远处横躺着两个蒙面人,双目紧闭,已经没了呼吸,两人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像是被不同的人所砍,地上一圈洒落着斑驳的血迹。
他们都是谁?
深处的床帷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棣华调转目光,望向半掩的床帘。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妇搂着一个女孩儿躲在床角。
女孩儿十分年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一身浅红色的衣裙,细白的脖颈微微垂下,散落的青丝半遮住脸,被吓昏了过去。
老妇人一边搂着她,一边笨拙地侧身想挡住她。
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哪里能藏得住呢,老妇抹了一把眼泪,不禁悲从中来。
没有人能看见棣华,她走了这几步,依旧不能判断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只能这样看着吗?没有痕迹也无法出声。
她伸手向床帘探去,白皙的手指却捞不起哪怕一根细线。
什么也不能动。
意识到这一点,棣华蹙起了眉,唯今之计,只有继续等待了。
窗外的嘈杂声一浪接着一浪,虽然还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单就眼前的情形来看,必定是混乱而又危险的,这样的情形不可能长久,棣华有一种很深的直觉:自己不会等太久。
一窗之隔的街道外,有人在尖叫逃跑,有人纵马踏市,还有人青天白日地就敢当街杀人。
“啊!!!”
一位中年妇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她的儿子,正被一个身强力壮的贼人揪住要砍要杀,半大的少年毫无还手之力,挣扎间已经涨红了脸,而恶人的刀尖已经高高举起。
眼看手起刀落,少年即刻就要血溅当场。
忽然横空穿来一把长枪挡住了刀刃,然后极具技巧地一挑一举,那贼人感到手劲一松,刀即刻脱手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身体被逼得退了一步,趁着这个空当,那小少年就被来人拉到了身后。
劫匪往后退得一趔趄,正怒得火大,待看清楚面前的人,心肝顿时一颤。
不是因为他认识这人,也不因为来人面目有多么可怖,而是那坐在马上,持枪而来的年轻人分明穿着的,是一身军中的甲胄,越过他身后看去,一群同样身着盔甲的人正策马齐齐向这边冲来,眨眼就要到了跟前。
这一场贪得无厌的抢劫终于要结束了。
官兵终于到了。
跑!
劫匪心中登时只冒出这一个念头,他来不及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刀,转身迈开大步,扯着嗓子呼号道:“快跑,官兵来了!”
这一嗓子十分洪亮有效果,沿街还在作恶的其他匪徒什么也不要了,也清醒了,只恨关键时刻没有多的两条腿,纷纷狂奔逃命。
宋征关键时刻从刀下救了这小少年一命,小少年还没缓过神,但一旁相识的人赶紧把他拉到身后,大伙虽然不知道这是哪路神兵天降,却明白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心总算放下了一半,不少人喜极而泣,躲藏着的人也站了出来,庆幸之余,感叹若再来早些该有多好啊。
满街的弱民,但宋征顾不上哀戚,先带着人将这些劫匪捉拿住要紧。
他不作停留,在众人的目光中直追那伙劫匪而去,有力的马蹄声和盔甲的碰撞声交叠在一起,路上的小石子被震得跳动起来。
这不同寻常的动静也传进客栈人的耳朵里。
其中一个略长些的抬首示意同伴,同伴点了点头,暂时收起刀走到窗户边推开一个小缝,新鲜的气流顺着这条细缝吹进来,下面街道的情形也撞入眼帘,他咧嘴笑道:“是官兵,官兵来了,咱们有救了。”
大伙心内俱是一松,将手里的刀插回刀鞘,一起挤到了窗边往下看。
床帷深处的老妇人有所察觉,扬声问道:“楚先生,看见是官兵来了吗?”
“是的林妈,咱们不用担心了。”
那个年岁略大的男人就是林妈口中的楚先生,他转身向林妈这边走了几步,询问道:“小姐怎么样了?”
他们不是这镇上的人,而是受主人沈老爷所托,接一直在寺庙居住的小姐回细粱城,谁料走了一般到这里,竟然遇见了这等抢劫的祸事。
贼人凶残,他们从楼下一路躲避,过程中丫鬟护卫都跑散了,最后只剩得四五个人,砍翻了欲图不轨的两个贼人后,一直大气不敢出地守到如今,中途一直没有别人再上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官兵又到了,总算是回去能交差。
楚先生舒了一口气,林妈却不敢放松,急着招呼人过来道:“你快来看看小姐,她从方才被吓晕后就一直没醒,这要不要紧?”
林妈将怀里的小姐小心地平放在床上,掀起床帘挂好,她坐到一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可怜这孩子平日里从来没见过血腥的场面,但贼人进来时情况危急,几个护卫拿刀便砍,一见到血就晕了过去,直到现在还是双目紧闭,小脸煞白,让人担心。
她是沈家的老人了,深得沈夫人重用,沈家又一向对下人大方,算是待遇极好的人家,万一这次出了什么事,不说主人家怪罪,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
楚先生习武,略懂一点皮毛医术,他上前伸手把了把沈四小姐的脉搏,推测是惊吓过度所致,毕竟是位年纪尚轻的娇小姐,还是找个郎中开些药更稳妥。
可现在下面还乱着呢,贸然下去也不妥。
林妈心里急的火烧火燎,但年岁在这里,也晓得厉害,她握着自家小姐的手道:“云轻小姐,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咱们已经安全了,只要再忍耐一会,很快就能回去见到你父母了……”
晕倒的人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林妈还是絮絮叨叨,小声地说着,仿佛这样说啊说地,她自己就能跟着平静下来,时间也能过得快些。
棣华心念一动,莫非这个女孩就是沈云轻吗?
仗着此时没人能看见自己,棣华走到床边,凑近了仔细打量着那女孩的脸,先时她昏迷着低着头,加上被挡得太严实,棣华竟然没有发现,现在自上而下,从眉眼鼻梁一点一点望去,不得不说,真像啊!
两人有**分的相似,棣华看着她,好像看见一个更为稚嫩的自己。
沈家,客栈,劫匪……线索在脑海里串联起来,她忽然就知道了这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沈云轻今年十五岁,这是她刚离开寺庙,回细粱城的路上,楚喻半路折返,而他们在这里歇脚,遇见劫匪,宋征路过救了他们。
这是,他们第一次产生交集。
林妈还在继续念叨,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棣华却已经听不清了,她想要知道更多,却什么都做不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沈云轻。
冥冥之中,沈云轻像是有所感应。
她眼皮动了动,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同样漆黑的眼睛,一个站着,一个躺着,隔空相互对视。
“她能看见我。”棣华想。
大多时候直觉都没有来由,但又很真实。
沈云轻的眼神虽然空茫,却准而又准地望向棣华的方向,刚睁开的眼珠黑漉漉的,带着湿润的光,好像有魔力一般,棣华忍不住被这目光吸引着,同样挪不开眼。
身体内部像是产生出了某种羁绊,再次不受控制地产生了那种轻轻的、要飘起来一样的感觉。
她向着沈云轻的方向贴去。
两人额头相触的瞬间,棣华蓦得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