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轻坐在镜子前,揽镜自照,摇摇摆摆地有些拿不定主意。
二姐沈若琬说:“要素净些,你没听见宋夫人已经病了许久吗,素色更显得体贴用心。”
三姐沈若璃说:“要华贵些,第一次见女主人当然要郑重才显得诚心诚意,更能表示尊重!”
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沈夫人上手,从妆奁中挑了两只莹润的玉簪插在沈云轻的发间,显得低调而不失庄重。
沈夫人动作轻柔,满意地上下打量了几遍,才放开沈云轻转身对另外两个女儿道:“你,书读了吗?你,琴温了吗?再叽叽喳喳地都给我抄《女训》去!”
姐妹二人登时偃旗息鼓。
乘车去宋家的一路上,沈云轻不住地紧张。
昨天宋征问她愿不愿意去见自己母亲时给她吓了一跳,宋征解释道,她病中无聊,性格也不是什么严厉之」人……
其实就算他不多说这些,沈云轻也不会拒绝的。
她是知道宋夫人的病情的,也知道不甚乐观,何况宋夫人是长辈,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拒绝。
但……那可是宋征的母亲!
沈云轻捂着有些红的脸,答应是一回事,事到临头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在下马车前,最后一次攥着裙子擦了擦手上的汗,又飞快地松开,不忘掸了掸裙裾。然后弯了弯嘴角,顶着不会出错的笑意款款走下马车。
宋征就站在马车外等她出来,一眼看出沈云轻的僵硬。
“云轻,你可以不用笑,没关系的。”
“我不是笑给你看的,”沈云轻面色不变,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再说,我要不这样更不知道该什么表情了。”
有趣,宋征也弯了弯嘴角。
进去宋宅以后,沈云轻发现里面其实很安静,虽然地方不算小,但或许是这儿常年只有一个女主人居住的缘故,下人并不太多,很长一段路才能碰见一两个。
左拐右拐地,路过一个院子时,意外地看见这里人倒多。
院里除了几间房,中间还有一块很大的矩形场地,是用规整的青石板拼成的,这时里面有七八个小厮,正来来回回地打着水,一桶桶水漫浇过青石板,将地上冲得尤为干净。
场地边缘位置放着两座兵器架,上面刀枪剑戟陈列整齐。
“这是演武场,你知道我们宋家大部分是武将,这个场地从建宅时候就有,我爷爷,父亲都在这里练过武,现在家里没什么人,已经很少用了,但母亲还是交待经常维护。”
见沈云轻感兴趣地驻足观看,宋征干脆带她往里面走去。
正在泼水冲刷地面的小厮们动作略停了一下,道了声“少主”。
宋征让他们继续,不用管自己,他走到那两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兵器架旁,伸手摘下一柄长枪,递近了给沈云轻看。
枪身圆润平滑,刀尖锐利明亮,沈云轻虽不懂武艺,却也十分赞叹,尤其见这地方头顶没有遮盖,露天放置这么些年还保存得这么好,一定是有人十分地用心照料。
从这小院出来不远,就是花园,或者说这地方本来就是从花园里劈出的一半空间。
花园的凉亭之中,柳氏带着两个侍女在纳凉等候。
因为天气炎热,桌子上还摆着刚在冰水里湃过的果子,其实她已经虚弱到不敢随意吃凉的地步,今日是为了招待客人。
柳氏以手支颐,微微地闭合着双眼,一旁有个侍女正在轻柔地替她扇风。
“母亲。”到了面前,宋征先叫了一声。
见柳氏睁开眼,沈云轻才跟着唤道:“宋夫人!”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的衣衫,点缀着温润的玉饰,虽不十分亮眼,但眉目疏朗,气质莹然。
柳氏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一遍,招呼她来自己身边坐下:“早听宋征提起过你,可惜我这一病时间太久了,没有机会见,今天倒麻烦你上门来陪我解闷。”
她脸上带着慈意,语气柔和,这令沈云轻感到放松了一些,依言走过去坐下。
扇风的那个侍女手上动作不停,另一个人上来替他们斟茶。
柳氏问沈云轻道:“我说你以前其实不在细粱城?”
"是,"沈云轻思索道。“祖母听人说养在佛祖跟前更能福泽深厚,我长大后才回到细粱城。”
“家里人都还好吗?”
“都好,家中有几位姐姐,相处很是和睦,父母也都温良和善,”
这些柳氏有所耳闻,她又想起了一个人,说道:“朔州的沈刺史,也就是你伯父一家应该也要回京了吧?我还想着有机会去拜访他的夫人,了解一些朔州的事情。”
沈云轻点点头:“伯父一家已经在回细粱城的路上了。”
从近期寄来的信中可知,沈让这次没能拗过夫人,看着两个儿子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外孙,最终还是踏上了回京的路。
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桌子另一边坐着的宋征插话道:“母亲你想听朔州的事,我也可以跟你说。”
柳氏不理他,继续对沈云轻道:“还是沈姑娘跟我说说吧,你在朔州生活过,觉得怎么样,有什么趣事?”
沈云轻便捡着在朔州的事说了几件,从舞姬的姿容曼妙说到莲舟上的无尽风光,柳氏专注地听着,不时询问几句,直到听见朔州低低的月色,脸上露出些向往的神色。
突然,她咳了几声。
宋征反应极快地抚着母亲的后背,沈云轻也停下来,担忧地看着她。
一阵子过后,柳氏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面色带上了些不正常的潮红。
她自嘲道:“我这身体太扫兴了……”
“母亲,”宋征打断她,“我扶您进屋去吧。”
沈云轻也道:“是啊宋夫人,坐了这么久了,以后我再多过来看您。”
柳氏深知自己的情况,也就没有逞强,点点头同意了。
侍女扶柳氏起身,宋征扶着她另一边胳膊,带她往后院的卧房走去。
到了房中将柳氏在榻上安置好,看她半躺着休息,气息比方才要平稳一些了,宋征才放心一些,转头却见沈云轻不在,于是问侍女道:“沈小姐人呢?”
侍女答:“方才半路上发现夫人的披风落在亭子里,我们说要去找,沈小姐跟着一起回头取去了。”
“让人再去找找,园子里人少,别迷了路。”
侍女应声而去,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两人。
沈云轻并没有迷了路,园子再怎么清净,必要的下人还是不会少的,她很快一路顺当地走到了柳氏的屋子前,房门没有关,走近了就能够听见里面谈话的声音传出来:
“你说沈姑娘的名字是谁取的?”说话的是柳氏,音色有些虚弱的低沉。
宋征道:“或许是她母亲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云轻这两个字……太薄了些……”
正要踏进去的脚步一滞,沈云轻在门外顿住了。
她没有再着急着进去,这话令她想起自己出生时那一句批命。
离家十五载,虽然现在已经鲜少有人再提起,但仍旧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在某一刻想起时,不由担心它是否还会落下。
这样一个名字不祥的女儿,薄薄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命运。
自己的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吧?
呼吸陡然有些沉重起来。
但好在另一个声音也很快响起:
“我倒觉得听着很好啊,云淡风轻,是希望她能万事淡然,一生顺遂。”
没有人能预料到将来发生的事,一个名字更代表不了什么。
爱你的人,纵然有一万种解读的方式,也会找到最好的那一个。
好像被人从水里打捞起,又能顺畅地呼吸了,沈云轻感到无比庆幸。
上苍也并没有对自己太薄不是吗,像是为了补偿那冷清的十五年,现在自己身边有亲人,有朋友、还有爱的人,一切美好最终都还是如期而至。
房间里,柳氏和宋征没看见沈云轻,自然也不知道她心在这片刻之间翻覆了几回。
柳氏看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拆散了你们,有情之人就很好,你不知道,我很高兴……”
后头的话就没什么听下去必要了。
她重新调整了呼吸,提步走了进去……
今日之后,宋征的母亲愈发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她叫来了管家,吩咐准备好礼物去沈家拜访,提出了先为两个孩子定亲的请求。
因她病得实在重,宋烨又远在千里。
此讯一经传出,沈家一些知情的老人笑道:看来从前那人说得不对,四小姐两个姐姐都还没嫁人,她倒先传喜讯了,明明“伤心”二字与她不沾边。
而在了却这一桩心事后,柳氏的身体状况并不因为高兴而好上多少,让人担心她能否坚持到两个孩子成婚的时候。
沈云轻后来又宋府去看过她两次,两人说着话,明显觉得她的精神在日渐衰弱。
她把这忧虑说给段夫人听时,段夫人也无可奈何。
终于有一天,段夫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对酒肆里唯一坐着的客人发泄道:“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喝酒,看你就来气!”
这里门庭冷落,除了鸟雀光顾,只有一客常来。
客人约有四五十岁,平日里话不多,挺直的身板,依稀还是能看出年轻时俊美的影子。
对段夫人的借题发挥,他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一眼门外。
指道:“那是雅衣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