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普通生活着的百姓们,不知道朝堂上的状况,却也能敏锐地嗅出这一段时间风声紧了,推到午门外砍头的人实在有些多,但好在总归是会过去的。
这家的大人平反,那家的大人抄家,皇墙下的宫门几次开合,一茬又一茬的人进进出出。
等到一切都风平浪静后,细粱城还是那个细粱城。
城门口,卫夷送别薛匪君。薛匪君虽然被赦免无罪,甚至挖出了齐家大案,可以称得上是有功,但他前面的一举一动得罪了太多人,细粱城已经很难再待下去了。还有陛下,齐家当初是小人诬陷,但终归是他下的令诛杀,就算现在把这些人千刀万剐了,也总有一根刺横亘在心里,难免不痛快。
不如识相一些,身上伤养好之后,趁着还有些情分在,自请调离京城。
皇帝没有挽留,大臣们巴不得如此,只有卫夷允诺,将来一定再让他回京。
其实无所谓了,薛匪君想。
从前他在官场里沉溺得太深,总想着薛家祖辈都在这细粱城里,自己要更上一层楼,要振一振祖先的荣光,画地为牢太过,做什么都是为了保命、为了升官。
实在太累了。
“在哪里都好,殿下,”他感慨道,“世事如流水,浮生一梦中,我走了,你要多多保重。”
宋征来晚了,只看见薛匪君骑马离去的背影,卫夷还站在城门口。
他牵着自己骑来的那匹枣红马走过去:“我本来记着薛大人今天出京,要来送一送他的,可惜有事耽搁来晚了。”
“无妨,”卫夷道。
他今天穿了一身玉色长袍,看着薛匪君离去的背影,他们曾是最好的盟友,如今有人已经解脱,有人还要继续挣扎。
“我看他如今宠辱皆忘,必定不会把谁来送他谁不来送他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你不来送他更好,现在满京城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省得再给你惹祸上身。”
宋征道:“虽然如此,但相识一场,也算有情分在。”
他把朝局动荡之前薛匪君曾特意来提醒过自己的事说了一遍,原来那时薛匪君已经打算好了做这样的事情。
卫夷听得点头,又打量起宋征,见他身上一如既往的坦诚与炽热。
当年自己在筵席之上,用几句无心之言结交的少年,那时觉得莽撞而可笑,这么多年过去,却比自己更像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突然有些好奇,他现在是如何看自己的。
“宋征,你既然知道都发生了什么,那么我问你,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那个皇位,你觉得值得吗?”
宋征想了想:“殿下,他们不是为了那个皇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
心中有**的人,就需要更多的权利来满足自己,而手中的权利越大,就又会滋生更多的**。
这**的深渊无穷无尽,最终只能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们住着深屋广厦,看不见人世间的疾苦,过着何不食肉糜的生活,听不见路边倒地有声的瘦骨。一心只顾着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不惜黑了心地构陷他人,手染鲜血。
那么有一日轮到自己,也是情理之中吧?
“我在战场上也曾杀人,因为他们侵犯了虞国的土地,这些人更加可鄙,他们排挤杀害的是自己的国人。如果让他们爬到了权利的顶端,苦的只会是更多的黎明百姓,至少你将来会是一个好的君王,你会带着虞国和百姓走向更好的未来。”
“说的很好,”卫夷浅淡地笑着,接着话锋一转,“可我怎么觉得,我一直在失去呢?”
有人明明赢了,代价却也够惨烈。
“后世的史书只会写我是如何地冷漠无情,不择手段,我是一个野心家,独裁者,没有人会知道我心中到底装的有没有黎明百姓,却一定会有人指责我眼中只有皇位和权利。”
“我用我的手足、兄弟还有无数人的性命换来的这一切!”
宋征不能自欺欺人地劝他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殿下现在后悔了吗?”
有些人生来便已经比旁人得到的多些,还想要更多,就要付出常人所不能忍受的代价。
或许有一天,你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但那些都不是平白消失的,终究是在你权衡之后,他们才从指缝中漏下,你既然用这些换来了更大的利益,何需再用眼泪装点门庭呢
卫夷虽还在笑着,眼神中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些了孤寂与苍凉。
他觉得自己的心大概已经不在了,因为再来一次,或许自己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样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多年的一天,他缩在母亲的怀里见到亲人血流成河的时候吗?
他发誓不再让别人掌握他的命运,他要做天下的主人!
齐琛也好,薛匪君也罢,这早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舍弃一样东西,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让他舍弃的又会是什么……
卫夷想邀请宋征找个地方对酒当歌,大话一场,宋征摸摸手中牵着的马儿的额头。
轻声道:“殿下只要记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山河值得,百姓值得就好,至于其他,抱歉殿下,我还要赶着回府照看我的母亲。”
这令卫夷感到有些微微的惊异,他早知宋夫人有恙,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吧。
“令堂的病如何了,还没有起色吗?”
宋征微微摇头,同时皱起他俊秀的眉。
不仅没有起色,母亲柳氏的病反而一日重过一日。
浓稠苦涩的药硬着头皮喝下去一碗又一碗,却总是不见效果,郎中也换了几个,每个都是差不多的说辞,来来回回无外乎是说要补虚元、饮食适宜等等。
一日又一日,眼见时间过去半年,她晚上睡觉还是会盗汗发热,咳血也越来越频繁,需要在房间里安息香才能入睡。
这样的折磨之下,柳氏虽然不说,但宋征也觉得于心不忍。
今早也是,一碗不知道能不能见效的苦药汁子,哄了半天才让她咽下去。
回到了宋府以后,宋征没有停留地,径直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还没进去,在廊外就听见房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声,他站住脚步,觉得母亲一定不希望自己看见。等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后,才又走了过去。
跨过房门,柳氏却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除了喘息略重些,看着还很有精神。
她伸手招呼宋征来自己身边。
宋征听话地照做,蹲在母亲的膝旁。
一边的侍女连忙另搬了一张凳子过来。
柳氏拉着儿子的胳膊,笑问道:“你这又是去哪了?”
因为她不待见卫夷,宋征便略过今日见到卫夷的事,只说:“去送一位朋友,可惜去晚了,等我到了他已经走了。”
“是谁?”
“是薛家的公子薛匪君。”
柳氏常年在后宅,鲜少出门社交,果然听到这里便失去了兴趣。
她“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个名字跟人对上号,转而又问道:“你上次提到那个,沈家的小姐,叫……”
“沈云轻。”宋征接道。
“对,”柳氏含笑点点头,“这个云轻姑娘,她什么时候有空,我整日整日不出门,简直要闷死了,你下次见到她替我问一问,愿不愿意来这里跟我说说话,解解闷?”
原来等在这里。
宋征失笑。
“她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寺院里度过,不常见外人,所以也不善言辞,恐怕不能替母亲解闷。”
“啧!”柳氏横睨他一眼,怎么这么实诚起来?
又听宋征道:“不过如果母亲想见,我总不能越俎代庖地替她拒绝,要是明天您能好好喝药,我跑腿替您问问她怎么样?”
说一千道一万,母子感情做成了生意,柳氏除了抚额长叹还能说些什么。
“说话算话,你记得好好跟人家说。”
“那是自然。”宋征应道。
他很愿意让母亲高兴一些,也希望能将她的注意力从生病这件事上分散一些。
从前宋烨不在家,宋征还小,就是由柳氏一手带大,那时她年轻的容颜绝不像如今这般消瘦,只是沉默,常常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柳家的舅舅,柳氏的兄长柳烈有时会上门来看她,宋征被一块糕饼哄走,不知道他们闭门谈了些什么,等到回去时舅舅已经走了。
只有一次,他听见母亲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舅舅一如既往地叹气而归。
宋征想,母亲没说错啊,这就是我们的家。
柳氏是沉默的,又是刚毅的,只有面对丈夫和孩子时有些不一样,她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乐观的母亲,前者不知最后由谁来评判,后者宋征则无比认可。
他慈善的母亲看见孩子慢慢长大,想更多地参与他的终身,只是身体被病痛摧残地有些枯槁了。
让她高兴一些吧。
宋征心底冒出些哀伤,母亲年轻时或许也是个极有主见的小姐,为了一件什么事不惜顶撞兄长,那时她该是多么地鲜活、任性,而又生机盎然。
可叹女子的花期是多么的短暂,从嫁人的那一刻便开始日渐枯萎。
柳氏又开始咳嗽,手帕抵在唇间,空出的一只手催促他快走。
于是宋征顺从地走了出去。
管家走过来到他身边,低声请示是否要写信给宋烨,催他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