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屋婶子没防备,冷不丁被这位不速之客的惊人之举给吓了一跳,待她慢慢缓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怀里这个失魂落魄的汉子,不禁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哭得让人动容。
“儿啊,你这是打哪儿来,啊?一去这么久,咋就不知道回家来看看你爹娘哦,呜呜,真怕这辈子见不上你咧。”
南屋婶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快背过气去,众人听她不断呼唤儿子的名字这才省悟过来,原来是丰年回来了,而此时的丰年憔悴苍老得让外人几乎认不出来。
“去,儿子都家来了你还嚎他娘的哪门子丧?!”南屋叔一边斥责婆娘光顾着哭咧叽歪去了,一边招呼男人们过来帮忙。
大伙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把丰年给抬上了炕让他躺着,婶子将丰年搂在怀里,猛掐他的人中,待他缓过气来后,给他喂了点稀粥,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南屋婶子意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多年积下的对儿子们的深切思念顷刻间化作了巨大的喜悦与忧伤,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惹得众人也跟着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
丰年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爹娘面前忍不住肚子里憋着的委屈,一下子就失声痛哭了起来,众人见他悲伤难过,便七嘴八舌地好心劝慰了他一番。丰年哭过后心里好受了些,他定了定心神,便把他这两年的遭遇从头至尾跟大伙哭诉了一遍,引得众人跟着唏嘘不已。
那早日本宪兵队来永泰里搜铜,丰年被日本宪兵找个借口给抓走了,一出了永泰里的大门,人就直接给送上了一条敞篷货车,及至下了车他才知道,他这是被运到了烟台去做劳工,一起进去的有五、六十号人,监管他们的中队长是个日本鬼子,小队长是个二鬼子,外号“刘彪子”。
丰年他们干的是装卸活,扛的都是上百斤的麻袋包,他身材瘦小,人家把麻袋往他肩上一放,他就只能低头哈腰,驮着麻袋包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作稍微慢一点,刘彪子的鞭子跟着就抽过来了。鬼子们更是刻薄得甚,连汗都不让人擦,说是浪费工夫,影响工作效率。五冬六夏,每人只有一身单衣、一床破被子,另外还有一双胶鞋。夏天干活脚出很多汗,双脚都是泡在汗水里的,胶鞋不透气,两脚给捂得断不了老生脚气,又痒又疼;而到了冬天的时候,胶鞋又特别的不保暖,好多人的两脚被冻烂了,白花花的脚趾骨头都露出来,走路都艰难,鬼子、二鬼子们可不管这些,照样逼着他们出工干活。
这晚,窝棚外边飘起了雪花,四面漏风的棚子冷得让人受不了,男人们照旧挤上大通铺,窝在被子里暖和,顺便发牢骚。即墨来的祥叔算是丰年的老乡了,他骂骂咧列的,却不敢出大声:“今晚又给橡子面儿窝头,不吃吧,肚子饥困(饿)睡不着,吃吧,他娘的腚眼儿给撑裂了都拉不出,拉泡屎就跟过次堂。”
“过堂也比这滋味儿好受吧”,福生的年岁最小,十五还没到呢,他这是代替他那长年生病在床的爹来做苦工的:“我倒情愿挨顿板子也不乐意遭这罪受,得亏我指头生得细,这还抠得腚眼儿直淌血呢。”
丰年应和道:“是啊,一想起来好不容易把窝窝头给吃下去,过后还得把屎蛋儿给抠出来,我真惧得慌。我这两天胃疼病又犯了,痛起来一抽一抽的,睡着了都能给痛醒,唉,都是这些饼子窝头给害的,日本人可真没个人味儿,让人吃牲口料、干牲□□。”
“哎,小点儿声啊,防着点刘队长他们来查铺,咱这棚子连个放屁打嗝的声响都隔不住呢。”祥叔冲着丰年摆摆手,压低了嗓门:“我说件事儿,你们看看狗娘养的的日本人有多缺德。有回卸黄豆,我见车上、地上撒了不少的黄豆就偷偷拾了些揣兜里了,想回头再捡个空罐头盒子把豆子煮煮吃,碰巧那天我拉稀,下工后躲地里拉尿耽误了会儿工夫,等我快到咱住的这地儿时,就见棚子门口乱哄哄的,老张头他们几个站成一排,中队长在挨个儿抽他们嘴巴,后来八成是打累了,又让他们顶着砖头跪石子儿地上。刘彪子那个王八羔子也在一旁嚷嚷,说是偷皇军的东西,打罚是最轻的,下回若谁再敢偷黄豆的话就把他给押日本去下煤矿,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赶紧把兜里的豆子全都翻出来给扔了。来年春里,那些被我扔地沟里了的黄豆齐刷刷地长出了芽子,每回我打那儿路过时瞅见了,我这心里头就难受个够,日本人是宁肯抛撒了豆子也不给咱吃呕。”
丰年道:“那天傍晚下了工,我饿得头晕,就偷偷去厨房跟刘师傅要了一点高粱锅巴,没想到怎么这么倒霉,我迈脚刚出厨房门就遇见了中队长,他瞅见了我手里拿着的锅巴,旁的没说,就‘八格’了一声,过来扬手就一边一下贴了我俩大耳刮子,打得我鼻子流血,耳朵也发鸣,腮帮子今儿还生疼呢,他还罚我举着砖头跪地上,后来我连吓带惊,加上天寒地冻的,一下子就昏地上起不来,若不是你们几个抬我回来,恐怕我下地里去了。”
福生突然“呜呜”哭起来,祥叔问:“好好的,你咋地了?”
福生道:“没咋地,就是想俺娘了。有天我烧得厉害,夜里口渴,我想站实在站不起来,就只好爬去厨房找口水喝,回来时爬到半道上,没看见让块尖尖的石子儿给划破了肚皮,淌了那么多血我都没发觉,第二天天亮了,我觉着疼了,这才发现肚子上的肉翻翻着,血都结了疙,要是,要是俺娘在身边……”
祥叔劝道:“福生啊,莫哭了,你好好活着你娘就高兴了,你娘高兴了,你更得好好活着了,对不?”
“嗯哪”,福生应着,擦擦泪,又道:“祥叔,这大冷的天儿,你还是说说李寡妇跟她公爹偷鸡摸狗那事儿给咱几个暖和暖和身子吧。”
祥叔咧嘴笑笑:“只怕你个瓜蛋蛋夜里又要做梦撒泡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