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晖十一年,北凉战败,北凉王只有一个女儿,于是跟着求和的使者入京为质,那个孩子叫,宇文烟。镇北侯也只有一个女儿,叫程暮雪,只比她大三岁,知书达理。大梁皇帝宽厚,便把她派去辅导北凉王女的功课,教她汉语汉字。
程暮雪犹豫再三,还是敲了门,片刻后,木门缓缓打开一条小缝,透过那条缝,她看见一个小女孩也在透过门缝打量她,她很友善地笑了笑。宇文烟想起临行前父王对她的叮嘱,让她小心行事,在片刻后还是打开了门,面色不善地将人放了进去。
宇文烟坐在书桌前,她才十岁,没长起来,只能堪堪趴在桌上,程暮雪站在十旁,拿起笔,蘸了些墨在纸上写起字来,她的字和她一样秀丽端正,她看着宇文烟的发旋,不禁放柔了声音,念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然而她还没说完,宇文烟就突然暴起,把她扑倒在一边的地上,变故来得太快,程暮雪来不及反应,后背被碰得有些痛,宇文烟在她的右腕上咬了一口,留下个极深的牙印,幸好她乳牙还没换完,否则恐怕要出血了。
程暮雪吃痛地“嘶”了一声,心道这是个狼崽子吗?下口这么狠。
宇文烟松开嘴,双眼微红,她本就白皙,因此这点腥红在她脸上格外明显,程暮雪在她眼中看到了翻天的仇恨。
宇文烟咬牙道:“不要教我大梁的文字,我才不学!我是北凉人,看不上这些东西!即使现在我们败了,但我们的血液里流着血性,这是你们这些软弱的大梁人没有的东西。终有一天,我会回去,我会带着我的族人杀回来,铁蹄会踏过你们的每一寸土地。到时候,我亲手杀了你!”她的身子有些抖,背绷到极致。
她是北凉唯一的王女,却送来京城做质子。在她来时
路上,她经过了战场,她看到了鲜血,白骨,都是她的族人的。她骑在马上,从那走过,仿佛感受到北凉人的亡魂在看着她,质问她。她又想起重伤的将士,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妥协,她骨子里流淌着的血液在叫嚣着反抗。
可却有一双宽厚的大手把她摁了下来,父王没有看她,而是注视着远方,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他说要隐忍,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压抑住那股仇恨的力量可,自她迈得京城的那一步起,她就将一切都看作了耻辱。
她展高临下地看着程暮雪,轻蔑地想,这就是大梁的女子吗?就像菟丝花一样柔弱,纤细的脖颈好像她稍一用力就能咬断。
可下一秒程暮雪却翻身在上,一把摁住她的双手,乌黑的发垂落下来,“柔弱的姑娘”沉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们所有人,也知道你一定会走,可这里是京城,隔墙有耳,有无数的人都在盯着你,如果再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能保证你能活到出城的时候。”她那样的眼神,让宇文烟想起草原上的鹰。
自此以后,宇文烟依旧看程暮雪不爽,依旧不想学汉字,只是也缠上了程暮雪。
镇北候是个痴情人,发妻死后不再另娶,府中大小事务交给管家打理,程暮雪及笄后就全权交给了她,老管家看着愈加沉稳的小姐很是欣慰。
宇文烟没事干就喜欢往侯府跑,坐在椅子上跷着腿看看程暮雪。程暮雪从账单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都是跟谁学的?都说了你别跟七殿下还有徐眠他们去混。”
字文烟浑然不觉,还朝她吹了个流氓哨。
“……”程暮雪气笑了,“练字去。”
宇文烟一挑眉,难得的没有反抗,把腿放下去,走向了书桌,等程暮雪算好账走到书桌面前,看到纸上写满了“程暮雪”歪歪扭把的三个大字,偏偏宇文烟还得意洋洋道:“怎么样?”
程暮雪不忍心伤她自尊,只能含蓄道:“不是很好看。”
宇文烟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她来大梁的六年来,本着不背叛北凉的初心,坚持不认真学汉语汉字,是夫子的重点批评对象,在她眼中,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不是很好看”一时让她转不过来弯。
程暮雪简单明了道:“就是,丑。”
“……”这回她听懂了,北京王女恼羞成怒道,“那是因为汉字本来就丑,不信我给你写一手北凉字看看!” 北凉字在大梁不算少见,但大多只是一部分词语,程暮雪还是第一次看到有正宗的北凉字,不禁有些好奇,只见字文烟铺了张新的纸,三下两下就完成了。
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画,画得惟妙惟肖,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条呆头呆脑的狗。
“……这是什么字?”
“你的名字啊。”宇文烟一脸理所当然,像是知道程暮雪下一句不会是什么好话,她抢先道,“犬在我们北凉可是忠诚的象征,我这是夸你呢。”
程暮雪无言以对,只能道:“我谢谢你啊。”
然后宇文烟又提笔在一旁画了只乌龟,程暮雪实在想不出了什么好词,只能一言难尽地看向她,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八啊,”宇文烟一边笑一边往旁边退去,“这次是真的在骂你了。”
文晖十九年,此时距离宇文烟出城的日子还有两年,她收到了来自北凉的两封信,一封信是说,她的父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没等她悲伤,另一封信就把她劈得外焦里嫩,信纸从她手中脱落,程暮雪漂了一眼,北京王位由十六岁的宇文泰兴继承。
“我有个弟弟,”宇文烟失神道,”我还有个弟弟。“她瞪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程暮雪摁住她的肩膀道:“你冷静点!”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宇文烟像是找到了支柱,一把抓住程暮雪的手臂,紧皱着眉,红着眼睛,语无伦次地重复道:“我竟然还有个弟弟!有个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我从来不知道!”
她忽地笑起来:“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真的有个私生子!可他为什么不接回来!为什么不让人知道?!”她摇了摇头,“不,不是不让人知道,只是不让我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还整天像个傻子一样做着回家的梦!”
“怎么能让我知道啊,我知道了还怎么送过来?我不是唯一的孩子又有什么理由送来当质子呢?他要怎么留住他的宝贝儿子呢?难怪当初所有大臣让他找个旁支代替我时不愿意,难怪他不怕送个女孩来大梁皇帝会震怒,原来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我算什么?”宇文烟痛苦地闭上眼,低吼道:“我算什么啊?”
程暮雪把她用力地摁进自己的怀里,一时失言。
“什么北凉王女,”她靠在她的肩上,自言自语道:“明明是北京弃女。”
程暮雪轻拍着她的背,开口竟有些哑,道:“不是的。”
宇文烟哽咽道:“父王不要我了,弟弟,弟弟可能都不知道我,北凉已经忘了我啊,程暮雪,我能去哪?两年之后,我能回哪?”
程暮雪用力地抱紧了她,道:“来我这,我要你,镇北侯府也可以是你的家。”
她又松开她,捧起她哭花的脸
“我不会不要你,我就在这。”
文晖二十一年,十年为质的期限到了,她骑在马上,无论如何她也要回一趟北凉的,只是,她回头看了看这座她呆了十年的城市,其实也没什么好牵挂的,秦审徐眼那一帮朋狗支根本无足挂齿,她放不下的,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她看向程暮雪,眼神有些复杂道:“我,我先回去一趟,了结些事,然后去闯荡江湖,你,记得来找我。”
程暮雪微微一笑,道:“好。”
“那我们约好喽。”
一个月后,北京传来消息,宇文烟闯进大殿里,却只微微一笑道,“叫我声姐姐。”
字文泰兴惊疑不定,但因为有老将认出这是去当了十年质子的王女,跪伏在地,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姐姐。”同时,他已经悄然握紧了身旁的弯刀,可不想那个女人却身顾自地摇摇头,走了。此后,便再没了“宇文烟”这个人的消息。
在收拾镇北侯府时,程暮雪发现一封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是看不懂的北凉文,她还以为是宇文烟的家书,又收了回去。
直到很多年后,她驻守西北,恰好手下有一名精通北凉文的副将,听说后很好奇,百般无奈下只好拿给他看。
“这哪是什么家书啊,将军,”他微微一笑,这是封情书啊。”
程暮雪一征,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险些连信纸都拿不住。
他还以为她不相信,指着其中写得最为深刻,最为认真的一行字道:“这句话,可是‘一生一世共白头’的意思。”
一生一世共白头。
信纸已经泛黄,程暮雪握信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这是什么人给您写的啊,将军?”副将朝她挤眉弄眼道。
沉默良久,程暮雪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信,长叹出一口气。
“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