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四年九月(前203年),项羽送还刘邦的妻子,父亲以及其余家人,汉军如约退出楚国境内,刘项二人也立下了“楚河汉界,互不侵犯”的誓言。
寅时刚过,汉王就已装束整齐,带着五千骑兵驻扎在广武涧以西,迎接他的家人。
到了辰时,两边的将士们开始吃早餐,年轻的侍郎捧着精美的托盘劝汉王和先生进食。盘子里有鹿炙、羊脍、酱鸡丁,棋子大小的牛髓油蜜糖烤饼和一壶冰镇的菊花清酒,刘邦摆摆手:“我不饿。”
张良掰开一只热乎乎的烤饼,夹着凉丝丝的酱鸡丁,吃得无比满足。
侍郎去而复返,捧着一盏牛白羹,刘邦摆手:“寡人不渴。”
须臾,太公的车驾迎面而来。刘邦立刻转过身来和张良说话,父子二人擦肩而过,避免了相见的尴尬和话不投机。
接着是嫡母的车撵,老太婆当年没少虐待他,刘邦拿眼白目送她一路,也算了却平生夙怨。
过了许久,七辆通帷香车迎面而来,汉王神情为之一阵,低声问张良:“你猜,她坐的是哪辆车?”
张良还未开口,陈平在身后抢答:“第一辆。”
刘邦说道:“非也,是第三辆,”语毕,又笑道,“她呀,脂粉腌入味了,隔十里路都能闻到。”
众将士听说前方是王后的车驾,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一定要看看汉王用半壁江山换来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清风徐徐,浅色的帷缦晃得人心痒痒,恨不得风儿替他们掀开帷缦,好细细瞧一瞧佳人的庐山真面目。
车子在汉王面前停了下来,吕雉身着水蓝色绣金礼服,罩着一件银灰色的纱衫。如云鬓发盘作高髻,又编了两股椎髻垂在双肩,发髻上以明珠为饰,清逸出尘。
刘邦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对上一双状若惊鹿的眼眸,他来不及看她的衣着打扮,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膝上坐着一只粉雕玉琢的小奶猫。
吕雉刚下车,就跌入了阔别已久的怀抱,他紧紧搂住她,泪眼婆娑,喃喃自语:“万幸,万幸!”
众人翘首以盼,却什么也没看清,只见汉王掀开车帘自己坐了上去,车夫转驭西进。
等到汉王的兄长一家陆陆续续抵达时,据说政事繁忙,汉王已驱车往栎阳去了,成皋的众将士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热情接待了这些人,并未怠慢贵客。
楚王放回了汉王的家人,汉军也如约退出楚国全境,拔军西行。项羽引兵东行,星夜兼程返回彭城。
彭越驻军谷城,这些日子总是看见士兵,三三俩俩的士兵往东走,七七八八的士兵往西走,一个个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全然没有急行军的样子。
他内心疑惑极了,于是叫住一个小卒:“你,站住。我且问你,如今战事正鼾,为何大街上有许多兵丁。”
小卒:“将军有所不知,如今停战了。楚王放回了汉王的家人,汉王将鸿沟以东的地盘尽数划给楚国。”
如此一来,彭越所在的谷城正属于楚国。
彭越如遭雷劈:刘季这个王八蛋,老子在后方辛苦打仗,死伤无数,他却拿半壁江山去换一个女人!吕氏被俘,理应自行了断,外面杀得昏天黑地,她竟然好意思躲在敌人后方过了两三年,还能厚着脸皮回来做王后!天杀的!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
彭越虽一言不发,却在心里把脏话骂尽了。他回到城里,卸下甲胄。这五年来,天下纷争,如今突然安定下来了,可是他除了打仗别的一概不会。城中将士们见他神色落寞,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彭越说道:“如今天下安稳,诸位回去吧。”
“天下虽定,我辈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离开将军,还能再往哪里去呢?”
彭越带着众人一起打鱼、砍柴,勉强维持生计。
九月末,听闻项羽抵达彭都,并向齐王韩信致以金帛厚礼。
彭越懵了:“韩信,哪个韩信?”众人告诉他是淮阴城里的胯夫韩信,彭越气得一蹦三尺高,口中忿忿不平:“我彭越跟随汉王整整四年,多次救吾王于危难之中,他,他竟然给韩信这个反骨仔封了王。”彭越就像胸口被人踹了一脚,五脏俱裂。
这个昏聩无能的汉王,他竟然给韩信封了王,汉军人尽皆知:韩信迟早要造反的!
彭越瘫坐在地上,自抱自泣:可怜的彭越,他为汉王做了那么多,别说是王,连个侯爵都没有。
彭越放出狠话:“韩信这个王八蛋,他最好不要来老子的地盘,否则拧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两国止战,汉王带着他的王后和小公主回到了国都栎阳。
太子刘盈、相国萧何以及吕后的一大家子和文武百官都站在城外迎接。
君主的车驾停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不敢仰视天颜,只有一个人例外。
刘盈张开双臂,扑进父亲怀里:“耶耶,耶耶。”
刘邦单手抱起刘盈,向吕雉说道:“这是盈儿。”分别了两年四个月,母子二人的容颜都有所改变,即使认不出彼此也是在所难免。
谁知盈儿一眼就认出了母亲,他张开双臂,开心地叫道:“妈妈,妈妈。”吕雉伸手去抱他,孩子长大了,也长重了,她抱不动。一家三口幸福地依偎在一起,臣子们感动得泪如雨下。
“盈儿,看看你的妹妹。”刘邦从车上抱下一个幼儿,刘盈眉峰微蹙,目测幼儿的年龄,在心里默默换算......刘邦一声怒喝:“盈儿。”刘盈立刻接过幼儿,举在手上左右摇晃,说道:“盈儿最喜欢妹妹了。”
纵使吕后给刘元的谥号是鲁元太后,而项羽又是鲁公,有汉一代无人质疑过公主的血统。刘邦有八个儿子,他显然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是鲁元是高帝唯一的公主,是他唯一有记载的女儿。
古人讲究贵贱嫡庶,表面上是在意血统,实际在意的是血统背后与生俱来的权势地位。一个从底层厮杀,坐在高位的人,他得到的敬畏并不比那些袭了祖上爵位的金枝玉叶要少。
血统从来是在世袭制下拿到法统的工具,爱情则是接近权柄的工具,如果至尊之位的人把这一切都双手奉上,恭敬地递到一个女人的面前,她绝不屑于和一群被打断了脊梁骨的深宫怨妇抠宠。
吕雉在人群中没有见到父亲,心生疑惑。刘邦怕她伤心,也不忍心告诉她岳父已经去世了。
是夜,栎阳王宫设下盛宴,庆祝王者归来。
宴会结束后,吕母换下礼服,着上白色丝袍,顶着一脑袋白灿灿的珍珠头面,舞着小手绢去找她的女儿。
吕雉见她了这番打扮,错愕不已。吕母挥挥手绢,干嚎一声,两颗豆大的泪水就从眼眶里直勾勾掉了出来:“呜呜呜,惨啦!”
“妈!”
“雉儿,你爹没了。”
吕雉愣在当场,只见母亲一手捧心,一手掩面,嘤嘤哭泣:“夫君,我的夫君,死得好惨啊!”
刘邦无助极了,这是岳母,他不能打也不能骂,只是频频向左右使眼色,希望站出一个勇士,把老太婆丢出去,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的。
左右侍婢们会错了意,纷纷抽出手绢,陪着吕母嘤嘤哭泣。吕雉惊闻噩耗,承受不了打击,直接晕了过去。
“快传御医!”
“你们这群蠢货,哭你妈呢!老子听见哭声就烦,还不快滚!”
众侍女立刻止住哭泣,向宫殿各个门奔涌而出去请医生。
吕母见汉王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哭得更加大声了,她往前挪了挪,扑在吕雉身上恸哭。老太婆头上戴了足足五十斤的首饰,刘邦拿袍袖遮住吕雉的脸,免得岳母头上的簪珥梳栉、钗笈扇钿把她的眼睛戳瞎。
御医们很快过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吕泽。
吕泽低声喝道:“母亲,起开,你这是做什么?”
吕母“唰”得一声弹了起来,为首的御医走上前去替王后号脉:“娘娘是急火攻心,肢体供血不足,并无大碍。”
刘邦问道:“如何医治?”
对曰:“无需医治,使病人平躺,一刻钟之内可自然舒醒。”
刘邦还是不放心,总觉得给她灌下几包汤药或者扎几针才能好转。
病人晕厥时以银针刺入十根手指指尖,刺激神经末梢,即可立刻舒醒,此法称作十宣放血。可是躺着的人毕竟是王后,一针下去她痛醒了,哇哇大哭,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
御医们并未交换眼色,都默契地摇头。
“先生给她开几副补身体的汤药吧。”
御医们众口一词:“是药三分毒啊,陛下。”
刘邦把吕雉平放在榻上,命宫人架起滴漏计时:“一刻钟内,王后不醒,拿尔等是问!”
吕泽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滴水:“母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