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叹息一声:“为之奈何?”
萧何献计:“主公受降秦王婴,关中父老咸服,我师亦有十万精兵,项氏既可自立为西楚霸王,主公亦可自立为关中之王。”
刘邦深以为然,曹无伤默默记下两人对话,悄悄渡河,一五一十向项羽汇报。项羽又问了刘邦军队的一些问题,曹无伤知无不言,两人从傍晚聊到天黑,才依依作别。
项羽亲自骑马,一直送曹无伤到了渭水之滨,又目送着他的身影走远,才策马回营。
项羽回到主帐,气得冷笑不止,他召集江东诸子弟和项氏族人,说道:“刘项之间必有血战,诸侯与寡人以利相交,利散而交绝。诸公为我心腹,亦是子羽之依靠。待诸侯返回封地,我等即刻攻打刘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项庄开口:“哥哥,我有一计。”
项羽看向他,微微颔首。
项庄:“不如把刘季老儿骗来杀。”
项羽翻了个白眼:刘邦城府极深,哪有那么好骗!为了不打消项庄的积极性,他还是赞扬道:“项庄的提议不错,下回不要再提了。”
项庄不服气,正要辩驳,项伯瞪了他一眼,开口:“武安侯从砀郡一路西行,大杀四方,如入无人之境,此人实力不容小觑。我项氏霸业初就,大王不可逞一时之勇,自毁前程。”
桓楚和吴县诸儿纷纷点头:“项伯所言甚是。”
项羽心内窝火,问道:“伯父有何妙计?”
项伯:“武安侯麾下张良,是我的旧识。此人才智过人,然性情优柔。此番我前往灞上密会张良,往见刘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妙哉?”
项羽:“刘邦性情孤傲,喜怒无常,岂是伯父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动的?”
项伯摸了摸自己斑驳的须髯:“我虚活了五十六岁,武安侯看在昔年的情分上,总愿意听老头子唠叨几句。”
项羽:“伯父如何与刘氏商谈?”
项伯:“他自立为关中之王,总不若大王封他为关中之王来得名正言顺。三秦之地本就是武安侯打下来的,怀王又有言在先,如今大王威震四海,把三秦之地封赏给刘氏,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妨?”
项羽沉默了,项伯所言正中下怀,他如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了整个天下,撇开分出去的地盘,大半个天下都在自己手上,然而当真把关中让给刘邦,他心里也是怪难受的。
项伯:“大王莫要迟疑。”
项羽摆手:“去吧去吧,速去速回。”
项伯骑着快马,操小道径直驰往灞上,行至军营,令守卫传见张良。
因为项羽分封一事,刘邦气坏了,在军营里乱窜,见人就骂,是以众将士都讨厌楚人,尤其是项氏。
守营的小兵皮笑肉不笑:“我们这里有一百个张良,你要见哪一个?”
项伯:“他是韩国的司徒,字子房。”
两个小兵对视一眼:“没有这个人。”
项伯正欲解释,两柄金戈交错,拦住了去路。
夏侯婴听见了项伯与守卫的对话,于是走上前来:“敢问老伯要找的可是那个貌若好女的张良?”他连说带比划,细细描述张良的模样。项伯点头称是,于是夏侯婴入帐通传。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有小兵前来引项伯进入主帐。
大帐正中有个人,身长八尺上下,头戴白玉冠,身披空青色缯袍,背对着项伯,覆手而立,手中隐隐垂着一柄浮尘。
“子房,一别经年,你可安好?”项伯向前走了数步,对方缓缓转身,竟吓了他一跳。
“武安侯!”
“项伯前往寡人营帐,密见寡人之臣,所为何事?”刘邦问道,周身弥漫着威压。
项伯连忙解释:“臣此番来见子房,也是为了请他通融,求见侯爷。”
刘邦被项羽摆了一道,此时平等地不信任项氏的每一个人:“你要见寡人有什么难的,犯得着拿张良做幌子?寡人活了四十八岁,可不是被人骗大的!你见张良做什么,快快从实招来!”
项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刘邦怒道:“项氏果然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大帐四周的士兵们佩剑出鞘,纷纷围了上来。
项伯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侯爷赎罪,臣绝无此意。子房是臣多年好友,听得他在侯爷帐下,所以前来叙旧。”
“叙旧,好,我把他找来。”刘邦拂袖而去,项伯跽坐在大帐之内等候。
张良病恹恹躺在床上,正心灰意冷,只见刘邦站在床头,冷冷地看着他。
“侯爷怎么来了?”张良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脸上兑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挣扎着起身,却被刘邦一把推倒:“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项伯?别在乃公面前装傻,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指名道姓要见你。”
张良长叹一声:“始皇帝二十八年,迁楚之遗民于关中,项氏一族皆次当行。掾吏暴虐成性,项伯不堪羞辱,遂杀之。臣路经此地,与之偕行,追兵不敢至,项伯以此德臣。”
“如此说来,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刘邦捻须,“起来吧,随我去见项伯。”
张良哭了一整天,脸和眼睛都是肿的。他本不愿见客,然而刘邦一再坚持,只得戴上了帷帽去见项伯。
项伯见了张良,激动地过去握他的手:“子房,你的手很冰。可是长途跋涉,难耐风霜?”张良默不作声,把自己的手从项伯手中抽出。项伯见他如此反常,一把掀翻帷帽,只见张良脸色憔悴,双目红肿,全然不见昔日的俊逸潇洒。
项伯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之情:“子房,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张良默默摇头,有人穿着张良的衣裳,抱着浮尘,冷冷看着张良。
项伯:“子房,随我走吧,韩王亦在项氏麾下。”有人面带愠色,张良吓得跪倒在地,抱住有人的大腿涕泗横流:“侯爷复国之恩,百身何赎?子房断然不肯弃侯爷而去。”
“哼,算你识相。哭得丑死了!”有人不情不愿地扶起张良,一脸傲娇。君臣二人和好如初,项伯目瞪口呆。
刘邦问道:“项伯往见子房,所为何事?”
项伯以目视左右,刘邦心下了然,屏退众人。
项伯递上拜帖:“子羽是小辈,做事不知轻重,开罪了侯爷。老朽已经责备他了,关中之地是侯爷所得,您自当为关中王。明日申时,我项氏设下佳宴,请侯爷务必赏光。一来是为赔罪,二来奏请怀王陛下加封侯爷为秦王,且请大王顾念刘项昔时之交,也给老朽一个面子,原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项伯不愧是名门之后,说起话滴水不漏,刘邦心里却埋下了疑惑的种子:如何自己才说要自立为关中之王,这个老小子就提议封自己为关中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定然是军中出了奸细!
不怪刘邦乱想,六国遗民均为王亲勋贵,这些人彼此私交甚厚,互为退路。而刘邦一介布衣,起自草莽,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是以对送上门来的好处无比谨慎。
刘邦看了张良一眼:“张良,你怎么看?”
张良见刘邦不置可否,说道:“子房与主公同去。”
项伯解下腰间玉珏,双手递给张良:“请子房务必前来。”张良再三推辞,项伯再四坚持,张良只得收下。
刘邦命人设下酒宴,款待项伯。宴上虽无童仆之殷勤,歌舞之娱乐。三人商议着刘邦的封号和封地,亦是宾主尽欢。
临行前,项伯嘱咐张良:“子房要好好吃饭,谨慎添衣。”张良闹了个脸红,项伯趁着夜色,策马回营,将此处的情况细细说与项羽。
“张良,他们会不会是先礼后兵,把寡人骗过去杀?”
“请主公放心,看在我的面子上,项伯不会。”
“呵,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刘邦思前想后,还是小命重要。
次日申时,刘邦一身戎装,骑着战马,带铁骑五百,领着张良,前往鸿门赴宴。
项羽身着赭色锦袍,披着狐裘氅衣,领着一班锦衣公子,春风得意地出来相迎。一行人无一不是珠光宝气,他们衣服上的金银织绣、发冠和腰间的珠宝玉石,就像千万枚亮闪闪的针,硬要往人眼里戳。
“侯爷里面请。”项羽挥手,刘邦并未下马,而是领着一群骑兵径直入帐。
项羽:“听闻阁下拥兵十万,据山溪之险,欲自立为关中之王。”
刘邦心下一凛:军中果然出了叛徒,嘴上却不屑:“你们的情报不行啊,我若要做关中王早就做了,还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项羽讪笑:“阁下不想自立为王,为何以前秦王婴为相,又废除秦律,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
刘邦:“秦廷皆战死,故以婴为相国。秦律多苛刻,故约法三章。”
项羽碰了个软钉子,又陆陆续续拿刘邦近期的一些决策来问,刘邦越听越心寒,嘴上却硬得很,对项羽的语言逐一驳斥,两杯清酒下肚,更是借着酒劲贴脸嘲讽:“你从哪里听来的假消息?不会用间就乖乖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听了那么多,一件真事都没有。就你这个猪脑袋还学别人用间谍,哪天被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
项羽闹了个脸红,不甘示弱:“子羽一向光明磊落,不屑用间。这些都是是侯爷的左司马曹无伤主动告诉我的,他说跟着阁下没前途,想来投奔子羽。”
项羽丢了面子,又恨曹无伤说了假话,于是想借刘邦之手宰了他。
项羽见刘邦脸色铁青,心想总算扳回一局,于是又说道:“阁下欲为关中王,此话总归不假。”刘邦原本做梦都想当关中王,此时见军中的重要信息都在项羽掌控之中,于是断臂求生:“谁说我要做关中王?秦奋六世之余烈,二世而亡,此地不祥,我不愿做秦人的王。”
项羽心中大喜,趁机说道:“子羽愿封阁下为汉王,以巴蜀一带为君之封,为何斩我使者,拒不受封?”
刘邦佯装发怒,指着项羽的鼻子骂道:“乃公先入关中,你这个小王八蛋竟然最后一个封我,还随便派一个使者就想打发我,这是对乃公无礼!”
项羽大喜过望,连忙离席,跪在刘邦脚下拜了又拜,口中连连道歉,给足了刘邦面子。
三秦之地辽阔、富饶,咸阳城有四塞之险,易守难攻,前秦的宫室奢华富丽,这么好的一块地盘,项羽垂涎已久,本不愿意分封出去。此时刘邦竟然主动说不要,实乃天赐良机。
项羽膝行至刘邦案前,亲自为他添酒,想把他灌得更醉一些。
刘邦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主动说道:“你此前是要封乃公为什么王?”
项羽:“以巴蜀为汉王之封。”
刘邦醉醺醺地说道:“寡人受之。”
项羽一跃而起,吩咐左右:“速速将汉王的印绶符节取来。”他把重心落在了汉王两字上,侍从取来盛着汉王印绶符节的锦盒。
刘邦捧着锦盒,谎称醉酒,一摇三晃地离开了。
项羽如同做梦一般,不敢相信刘邦真的甘心为汉王。
刘邦回到自己的大帐,立刻以通敌之罪诛杀了曹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