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过一阵,午后便停了,风从海上刮来,很快就吹散薄云,骄阳撒在通往鹰城外的道路上,路旁野花点缀,杉树高耸,一辆马车不急不慢行驶在斑驳树影中。
刚拐过一个弯,车夫“吁”了一声,收紧缰绳,片刻后车帘一掀,丹芸从里探出头来,“怎么突然停了?”
“有人拦路。”车夫戴着一顶斗笠,穿一身褐灰色短衣,却是锦苏。
周道如砥的路中间站着一名肩挎包袱的女子,见马车停下,忙上前问锦苏:“你们是去鹰城么?能否捎我一个?”
锦苏回头看向丹芸,丹芸打量了下那女子,见她长眉细眼,衣着普通,身段窈窕,额上还浸着细汗,神情似是十分焦急,踌躇片刻,问道:“你怎会一人在此?”
“我是鹰城人,嫁去离这不远的鸣山城,听说最近鹰城邪祟肆虐,城主封了城,我担心娘家二老,就从鸣山赶来,”那女子回答道,嗓音很是清脆动听,“可早上走得匆忙,没留心骑了匹病马,那马到这儿就跑不动了。虽说此处离鹰城不远,走也能走,但我怕日落前赶不到就进不了城了。”
她说完朝路边一指,杉树林后的草丛内果然有一匹瘦弱的马,马头正萎靡不振地耷着。
丹芸闻言,倒有些着急,“鹰城封了?”
女子点头,“城里的人现是不许外出,外头的人要进去也只能在日落前,听说每天最多放二十人进去,还要细细盘查后才放行。”
“那你上来吧,正好车里还能坐一个人,”丹芸说完,又冲锦苏道,“咱们加快速度!”
那女子大喜,忙撩裙上车,车里还坐着锦烜和丹芸的弟子攸慧,四个女子挤得满满当当,那女子连声道歉,“抱歉,挤着众位姐姐了,我叫白夏,在这里等好半天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们经过,多谢你们肯捎我一程。”
锦烜和攸慧朝她点了点头,丹芸问道:“这里离鹰城还有多远?”
白夏不着痕迹打量着对面的攸慧和锦烜,应道:“照这马车的速度,应该一个多时辰就能到了。”
丹芸心内稍安,白夏目光停在锦烜左侧脸颊,锦烜正侧头看窗外,感觉对面眼光落在自己额角疤痕处,微微挑眼回看过来。
白夏视线却已移开。
一个时辰后,锦苏果然驾车赶到了鹰城外,此时夕阳正好,城门却已关闭,门外冷冷清清,只有数名守卫来回巡逻。
丹芸领着弟子们和白夏上前,向守在门边的两名守卫行了一礼,问道:“现下还未落日,可否放我们进城?”
一守卫道:“虽未落日,但今日进城名额已满,等明日吧——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城北的海港也关闭了,如要乘船出海,不如去前头大衍城。”
“我们不出海,特地从碎针谷赶来,就是想为救治鹰城百姓出一份力,救人如救火,可否通融一下?”
“你们是碎针谷的医师?鹰城如今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另一名守卫扫视众人一眼,哧声一笑,言语中充满轻视之意,“何况城内有杏林阁的医师,用不着你们,可别进去了反要杏林阁医师来救你们,别添乱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丹芸还欲再说,白夏在一旁将她衣袖轻轻一拉,“我带有足够的干粮,左右不过是在外面等一晚上,咱们就等明早开门吧。”
丹芸想了想,也只得作罢,领着几名弟子回到马车旁。锦苏爬回车头,抱怨道:“不放人就不放人,还埋汰我们做甚?我就不信了,城里那么多邪煞入体的百姓,靠杏林阁那什么清心驱邪丹就能行?要是行的话,情况也不至于越来越严重,发展到要封城——话说回来,早几年沿海这一带就偶有邪祟作乱,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怎么最近突然闹得这么厉害?”
几个同门都没法回答她,白夏倒是一笑,“锦苏姑娘以前来过这里?”
“鹰城我没来过,大衍到弥香岛一带去过,”锦苏道,“也跟师傅诊治过几个煞气入体的人,邪煞逼出来也就没事了,不过有一回我们碰到件很奇怪的事,你们猜是什么?”
锦烜没吭声,与丹芸合力从车厢里搬出几张毯子,在马车旁的空地上铺好,攸慧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事嘛,你都翻来覆去讲好几遍了——别废话了,赶紧把马喂一下,我去林子里找点干柴来,晚上怕是要生火才熬得过去。”
锦苏“哦”了一声,跳下马车,从后车厢里翻出麦麸秸秆,把马缰解开。
锦烜拎个木桶,过来问白夏,“你知道哪里有水吗?”
白夏忙道,“城门往西绕过去有一条小河,那里可以打水。”说完,望着锦烜的背影,问锦苏,“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奇怪事儿?”
锦苏一面喂着马,一面道:“五年前我跟师傅从弥香岛回来,路上遇到个男子,二十来岁,煞气入体已有四五年,躲在荒山里以飞禽走兽为食,路上撞到我们,差点把我给咬了,还好师傅拿针扎进他大穴,逼出他体内黑煞,又燃艾给他驱邪除煞……这男子醒后千恩万谢的,这才记起自己原是大衍人,正好我和师傅也要去大衍,我们就一路同行。”
“……到了大衍,那人非要我们跟他去他家,说他父母要感谢我们,哪知我们去了,那家人却把他打出来,说他们家是丢了一个儿子,但根本就不是这个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我可猜不出来,”白夏听得津津有味,“快说,到底怎么了?”
“这男子为证明自己身份,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说了个清清楚楚,那家人的脸都被说白了,最后男主人的一桩隐秘还被抖出来,女主人就和男主人打起来,他们家本是剑宗世家,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还有这种事?”白夏格格笑起来,“后来呢?”
锦苏叹一声,“都这样了那家主还是不认他,说他不知从哪里弄到家族这些秘辛,长成那样还敢来冒充他们儿子,女主人把他家儿子的画像拿出来——真就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这可奇怪了……”
“可不是?”锦苏喂完马,一下下摸着马背,马儿亲昵地把头贴向她,她笑道:“别急,一会儿就有水喝了。”
白夏追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我们也不知道啊,”锦苏道,“这男子呢,信誓旦旦说他从小就长现在这个样子,而且千真万确就是那家儿子,这事还闹到大衍城城主那儿了,城主也头疼得很,没办法就把那男子收进城主府里做了个侍卫……后来我们便走了,不知他现在怎样,等鹰城这边事了了,我们去大衍城,也许还能找他来问问,如果他还在那儿的话。”
白夏兴味盎然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子?”
锦苏回忆了一下,“长相挺普通,眉目倒还端正,那家儿子的画像可不得了,画中人风神秀骨,俊美得跟仙人似的,虽然两人身形相似,但模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哎,也不知是谁说了慌,”白夏还有些意犹未尽,“总不能中了煞气,还能凭空多出另一个人的记忆吧?又或者煞气把他变得面目全非?但也不能啊,原先我见过的煞冲之人也没有这样的……”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攸慧已拖了两捆干柴过来,锦烜也提了水来喂马,众人收拾停当,就着各自水囊里的水,分吃了白夏包袱里的干粮。
夜幕降下来,锦苏自去车厢里打盹,攸慧升起火,丹芸拿出那本《针经注疏》往火边挪了挪。
锦烜坐在毯子上,仰头望向天空。
九霄高远,参横星宿浩瀚窅邈,深重夜帷下细草微风,霜露濛濛。
白夏卧在一边,半闭着眼,不时把滑到肩下的披风往上拉,火堆里枝条噼啪响着,攸慧细心往里添着枯枝。
长夜伊始,风波欲来。前方杉林远远传来猛兽低吼咆哮之声,未几两骑飞马自树下奔驰而来,后面紧跟着一辆高大的华盖车舆,拉车的是两头罕见的雪雾兽,夜色中皮毛白亮如银,蹄爪翻飞,踏得草霜四溅。
两骑一车风驰电挚掠近火堆,疾风卷得火舌嚣乱舞动,烟烬飘飞。
白夏坐起身来,“谁呀?”
丹芸面露警惕之色,早把攸慧和锦烜拉到一边,自己挡在二人前面,冲白夏摇了摇头,四人一同盯着那架飞驰而过的木制车舆,只见车顶流苏飞撞,窗帘轻荡,只一晃便过去了。
两头雪雾兽厉声咆哮几声,在城门前停下来,两名劲装骑手自马上翻身而下,守卫们汇集过来,没一会儿,城门开了一线,一名守卫策马入内,看样子是去通报了。
白夏好奇道:“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丹芸放松下来,重新靠近火堆坐下,“管他是谁,横竖与我们无关。”
这么一闹,众人都无心再干别的事,聚拢在一起,围着火堆小声说话。
“师傅,您说攸澈师兄他们进城没有?”问话的是攸慧。
“他们比我们早出发半日,应该是进去了,”丹芸道,朝等候在城门口的两名骑手和那架华丽车舆看去,“也不知里头到底怎样了,这车中人看样子来头不小,也不知是不是为邪祟之事而来。”
“啊,我知道了!”白夏突然低声说道,“这人可能是七洲会盟派来的,我听说会盟里有位身份极高的人,出行都是用雪雾兽拉车,这雪雾兽,啧啧,全中州大概都找不出几头来……”
此时坐得离众人稍远一些的锦烜抬眸,直视白夏,“白夏姑娘知道的还挺多?”
白夏一愣,继而略有些不自在道:“我不过是道听途说。”
丹芸笑笑,“既能同路,便是有缘人,相信姑娘也没抱什么别的心思,我们只是几个散医,无钱无势,没甚可利用的。”
白夏忙道,“众位姐姐可亲可爱,能与诸位同行,是我的福分。”
她摸索着,自包袱中掏出一只陶埙,“相逢即是缘分,要不,我吹首曲子给你们听。”
“你还会吹埙?”丹芸放下书册,双手笼入袖中,“自是洗耳恭听。”
白夏一笑,双手捧住陶埙放于唇边,悠扬婉转的低吟声自埙中震荡而出,袅袅萦绕在林边墙下,浑朴苍凉如太古遗音,枯寂的夜蓦地变得清透深远,无边镜空中星河澹澹,流光如幻。
火光边几位女子的面色都变得柔和温宁,各自怡然自思,纷纷沉醉于此寒夜清音中。
城门处停着的那辆车舆轻轻一震,车帘一掀,一人扶帘而出,离开车厢走了几步,负手看向天际。
众女目光不觉投过去,但见此人身量极高,乌发如泻,面容隐在晦暗魈面中,夜风卷起淡色衣袂,那一抹侧影梅标清骨,修长消瘦,恍若云外霜空,风尘不染。
劲装侍卫自车厢中取出一件狐裘披风,上前披在那人肩上。埙音飘扬入空,那人纹丝不动,于旷静孤夜中怅望迢迢星空,竟似有心事万盏。
众女收回目光,白夏一曲方歇,那人如梦初醒,朝这边遥遥一凝。
锦烜低着头,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颤。
萤星万点,飞光千里,穹空深远恒常,淡看人世悲喜,浮生一瞬。
白夏见众人神情陶醉,踌躇片刻,正欲再吹一曲,城门却在此时开了,几人飞马而出,在那架车舆旁收缰下马,熊熊火光照耀下,当先一人面容憔悴,行动间却极有威仪,径直走到那人跟前,恭敬行了一礼。
“久等了!不知督使今夜到此,有失远迎,还请督使恕罪!”
那人手握成拳,放于唇边轻咳两声,“无妨。”
白夏伸头张望一阵,悄声道:“果然是会盟督使,难怪杜濂城主要亲自来迎。”
“恭请督使入城!”城主杜濂侧身让道,待人上车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引路,无意间朝火堆边瞧了一眼,动作便停住了,咦了一声,“晚晚?”
白夏身子一缩,躲到丹芸身后。
杜濂召来城门处的守卫耳语两句,那守卫点着头,朝这边看来。
锦烜看向白夏,只觉此女神态洒脱,气韵渐显,与初见时已有了很大不同,不禁出声问道:“刚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楚歌》。”白夏收了陶埙,起身朝众人欠身一辑,“聚散无凭,以此一曲赠与众位姐姐,今日一会实乃幸事,我先走一步,愿诸位一世平安,得偿所愿。”
她背上包袱,大步走向城门,忽又回头,“我真名叫秦惜晚,若是有缘,自有再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