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轰然关闭,攸慧愣了一会儿,“白夏认识城主?既如此,为何不把我们一块儿带进去?”
锦烜遥望城门方向,“她真名不是叫秦惜晚么……大约是事关重大,不便带我们吧。”
“也是,咱们不过萍水相逢,”攸慧打个呵欠,拨了拨火堆,“她吹的曲子是真好听。”
锦烜轻轻“嗯”了一声,在毯子上躺下。此时锦苏在车里冻得受不了,一路小跑着过来,在火堆边蹲下,搓着手嚷道:“白夏呢?”
众人都笑起来,攸慧道:“刚这么大动静,你都没醒,现在又来问人去哪儿了……快说,做了什么美梦?”
锦苏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丹芸笑斥道:“行了,你一来就没个清净……都睡吧,养足精神,攸澈这会儿都没给我们通个信,在里头怕是忙开了。”
攸慧笑嘻嘻道:“对,睡觉睡觉,咱们都挤一块儿,抱着睡才暖和,锦烜,你过来一点!”
锦烜犹豫一会儿,慢慢挪身过来,几人把丹芸围在中间,果然挤作一团,嘻嘻哈哈推搡一阵,慢慢都睡着了。
夜半时分,锦烜突然惊醒,平息半刻,从随身药囊里摸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移开锦苏横在她腿上的手臂,起身往火堆里添柴。
城门口一阵喧哗,大门翕开,有人策马自城内疾奔而来,手持令牌出了城门,高声喊道:“碎针谷的大夫在么?”
锦烜吃了一惊,忙上前两步,应道:“在!”
丹芸也坐起来,拍醒攸慧和锦苏。
那人疾驰上前,汗流浃背滚下马来,“你们几个都是碎针谷的大夫?自己有驾马车来?”
“是。”
“那快随我进城!”来人说道,一叠声催促,“快!”
丹芸等几人也不含糊,忙收拾东西上车,锦苏三下两下套好马,挥落马鞭,车轮辘辘滚动,不消片刻便进了城。
月落星沉,偌大的鹰城内漆黑一片,马车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一路颠簸狂奔,拐过数处急弯,终于在一条巷道深处急急刹住。
马被缰绳勒得厉声长嘶,丹芸推开车门,领两个弟子躬腰而出,随领路人快步进了一扇虚掩的红漆大门。
刚绕过影壁,攸澈自正厅内阔步迎出门来,“师叔,师妹,你们总算到了!”
“这里都是需要驱煞的?”丹芸急忙问,“有多少人?”
“三四十人吧,”攸澈深锁的眉头略略一松,“你们来了就好。”
锦烜探头往门内张望,厅门大敞着,里头燃着一排排香烛,四处贴满符纸,地上铺着数张草席,躺满了姿势扭曲的男男女女,有的已被扎上了针,有的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香雾缭绕中,和攸澈同来的几个师兄正在里头忙碌。
此时锦苏停好马车,抱着药箱忙忙慌慌跑来,攸澈瞄她一眼,继续对丹芸道:“此处人虽多,我们尚能应付,只是刚从杏林阁那边抬回来个姑娘,送到里头去了……她的情况很棘手,体内煞气已快要吞噬神智,怕是要行十三鬼针,但第十一针鬼藏需扎在会阴,这姑娘又是未出阁的女子……”
丹芸瞬间明白了,马上道:“我去看看。”
“让锦烜师妹跟您去,”攸澈迟疑一下,俯身到丹芸耳边,悄声道,“那姑娘是这公仪家的小姐,原本是要被带往九幽魍魉阵锁起来的,被公仪夫人抢下了,师叔与师妹若是救不下来,还是得当机立断。”
“九幽魍魉阵?什么意思?”丹芸眉头一皱。
“……一时说不清,”攸澈直起身子,“等这一阵忙完了,再详细告诉你们,攸慧师妹和锦苏师妹留在这里帮我忙。”
一旁等着领路的人早已不耐烦,一叠声道:“救人如救火,还请两位随我来。”说完转身便往回廊处走。
丹芸也不好再问,带着锦烜快步跟上,小声与她抱怨,“救人如救火,这话不是我说的吗?早干啥去了?”
二人飞步穿过一道月洞门,迎面撞上一名服饰华贵的中年女子,想来便是公仪夫人。
“您两位就是碎针谷医师?”公仪夫人泪流满面,说着便要下跪,丹芸一把扶住,“不用这些虚礼,快带我们去见公仪姑娘。”
“好,好。”公仪夫人连忙引路,领两人进了一间屋子,摒退左右,这才撩开一道厚重的门帘,垂泪道:“二位请。”
丹芸当先跨进里间,眉头便是一皱,“这……”
后头的锦烜上前两步,目光迅速扫了扫榻上少女,低声道:“煞气本无意识,看这情形,怕是寄生在她体内已久,吸噬五志七情后生出了邪灵。”
隔壁传来金光神咒的急速唱诵声,满床的符纸中间,少女衣衫凌乱,双手双脚被铁链缚于床架上,容颜已显枯萎,凹陷的脸颊上却晕着极不正常的两团红晕,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只得绛紫色的细细一线。她此刻尚算安静,然而发白的嘴唇微挑着,现出一抹诡异莫测的弧度,脖子以下黑筋缠绕,猫似的瞳仁中射出渗人邪光,一眼看去竟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跪在床边的一名侍女低头抽泣着,只顾拿帕子不停抹眼睛。
“别哭了,”丹芸叹一声,道,“烧几盆热水来。”
公仪夫人应了,忙令侍女烧水进来,丹芸和锦烜已取出针囊,将一根根金针在香烛火焰上烤过,置于药酒淋过的托盘内。
锦烜卷起衣袖,一面净手,一面瞄一眼屋角博古架上的沙漏,对丹芸道:“这姑娘情形不太好,这次行十三鬼针,需以子午流注法配穴,现时辰刚好,师叔下穴要准,开穴时间一过就没效了。”
丹芸只犹豫一瞬,便道:“你来,我配合你。鬼门十三针我刚学不久,正好也看看你行针。”
“好。”锦烜也不推辞,转头对公仪夫人道:“把锁链解开,多两个人来按住她。”
公仪夫人颇为踌躇,显是不想少女此番模样被人多看了去,呐呐道:“我上行么?”
丹芸瞪她一眼,“你按不住,快去!要力气大的!”
公仪夫人无法,只得转头出去叫人,锦烜站到床头,凌厉目光直视少女双眼。
少女唇畔笑意加深,青痕累累的手臂抬起,自颈部慢慢往下抚过黑筋暴起的身体,下颌挑衅似的朝后昂起,发出几声不屑的低笑。
锦烜冷然瞧着她,右手缓缓拈起一根金针。丹芸上前解开她衣物,手持浸过药酒的丝帕,将行针穴位处的肌肤逐一擦拭一遍。
此时香烛火光一跳,锦烜沉声喝道:“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针,万鬼消亡——督脉开,第一针鬼宫!”
话音方落,金光一闪,一根寸半长的金针已刺进少女面部人中穴,入针三分,锦烜捻住针头微微上提至皮下,少女笑声顿止,瞳孔一缩一放,绛紫色蓦地化为赤红色。
一针过后,锦烜静候须臾,拈起四枚金针,低声道:“太阴肺经,太阴脾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阳膀胱经依次开穴——第二针鬼信、第三针鬼垒、第四针鬼心、第五针鬼路!”
她一面说,一面飞针刺穴,少商、隐白、大陵、申脉四处大穴针进气涌,团团黑雾自少女体内升腾而出,她绷紧的四肢骤然松弛下来,瞳孔化为正常大小,眼白处涌上沉沉黑蓊。
丹芸轻轻吁出一口气,将少女扶起,“第六针,鬼枕。”
锦烜点头,手一扬,金针刺进其颈后风府穴,少女安安静静任人摆布,丹芸取一只靠枕垫在她腰间,示意侍女们上前,牢牢架住她上身。
“第七针鬼床颊车穴、第八针鬼市承浆穴。”锦烜话落针进,收了手观察八针行完后少女的反应。
少女发丝散乱,倚在侍女肩头一动不动,胸口微微起伏,那股诡谲的笑意已自脸上消失,公仪夫人左手捂心,喜极而泣,“好转了!”
一室烛火轻轻跳动,丹芸和锦烜对视一眼,神色凝重,锦烜默默再取三针置于指间。
“这就……行了么?”公仪夫人出声问道。
丹芸摇头,“一般鬼门十三针只用到七八针,就可驱百邪,止癫狂,但令千金体内这妖邪之物,恐怕封不住,至少得再行三四针。”
果然话音一落,少女低垂的头倏然抬起,眸中凶光大盛,整张脸变得青紫狰狞,黑气在皮肤下滚滚翻腾,带动四肢疯狂扭动,公仪夫人扑上来,连同丹芸和两名侍女,四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堪堪将她按住。
少女喉间发出沉沉低狺,凶神恶煞死死剜着锦烜,身体挣扎颤抖不休,几乎将先前所扎金针抖下,丹芸猝呼,“快,鬼窟九针、鬼堂十针!”
锦烜额汗涔涔,于急速抖动的皮肤下辨准穴位,手中金针精准扎进劳宫穴,没有丝毫迟疑,再是一针直插头顶上星穴。
少女一声哀嚎,一股粗壮的黑煞之气宛如毒蛇一般,肉眼可见自颈下快速蹿至肚腹,沿着任脉直往会阴而去,锦烜左手将她腿一扳,右手飞针钉入会阴穴,随即针取手肘曲池穴。
至此,鬼门第十一针鬼藏、第十二针鬼臣已封住,少女张口,哇的一声吐出大口污浊煞气,七窍中浸出黑紫色血滴,那条黑蛇化为无数蚯蚓似的气条在肤下四散飞窜,渐渐偃旗息鼓。
少女目中黑蓊退散,眼珠已化为正常黑色,然几丝红线仍在眼底牵丝闪烁,她嘴角挂着一丝愤恨怨毒的笑,嘶哑开口,“放我走。”
锦烜手指间拈住最后一枚金针,冷冷盯着她的眼睛,“第十三针,鬼封。”
少女此时已动弹不得,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针扎之处不断冒出,隔壁持续不断的咒语声逼来,黑气在屋中绕腾一阵,寻窗隙而逸。
“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少女盯着锦烜颊上那条疤痕,艰难吐出哀求话语,“何必赶尽杀绝?”
锦烜眼底戾色乍浮,左手捏住少女下巴,略一施力,少女口唇大开,舌下海泉穴眼见便要被金针扎进,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握住锦烜手腕。
丹芸冲着锦烜摇头,“鬼封这针需慎之又慎,锦烜,放它一马,否则……”
公仪夫人大惊,“不可!不能放这邪祟走,锦烜大师,快扎啊!”
丹芸回头解释,“公仪夫人,鬼门十三针治人也治妖邪鬼魅,是讲因果的,如果扎全,邪魅在人身经脉中堙灭消散,因果会转嫁到施针人身上,她以后会受极烈的反噬!”
公仪夫人一呆,丹芸又道:“鬼门十三针的行规便是不能扎完,最多只能用到十二针,令千金已扎满十二针,百邪可退,魑魅不侵。留最后一针,便是放邪灵从人身上离开,以其他法子制伏——”
此时锦烜挣脱丹芸的钳制,漠然道:“我不怕反噬,妖煞邪祟猖獗至此,怎可留此后患?若是放出来后不能灭之,难道任其逃逸?”
少女瑟瑟发抖,双目中惊恐之色甚浓,下巴不断往后缩着,拼命想合嘴,怎奈下颌被锦烜左手所挟,无论如何都闭不上。
她喉间发出急促而又绝望的呜呜之声,锦烜不为所动,俯下身来贴着少女耳际,寒声说道:“不错,我就是要你们灰飞烟灭——”
她目中闪过狠厉之色,捏住少女下巴的左手食指将其舌尖一拨,右手一抬,金针果断扎进海泉穴。
最后一针鬼封完成,少女身躯僵直,双眼大睁,满屋黑气遽然消散,隔壁咒声亦是一顿,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所有人都清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锦烜双眸低垂,眼帘急速颤抖着,良久,终于抬头,缓缓将颊边散发顺到耳后,清楚现出额际疤痕。
一直紧盯着她的丹芸松了一口气,放开少女手臂,起身道:“继续扶稳她,一刻钟后我取针——这下应是无碍了。”
公仪夫人喜极而泣,扑通一声在锦烜面前跪下,“多谢锦烜大师!”说罢又赶紧朝丹芸行了一礼,“还有……还有这位怎么称呼?”
“丹芸。”丹芸笑道,“公仪夫人快起来吧,别折杀我这师侄了。”
锦烜早避开退到一边,一面净手一面低声道:“还请夫人不要称我为‘大师’,锦烜当不起。”
公仪夫人一愣,随即笑道:“两位请至客室歇息,我令人上茶来。”
丹芸阻道:“不必,前厅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我们取针后就过去。”
一刻钟后丹芸取了针,开了补阴养气的药方,仔细叮嘱几句,带着锦烜离开,公仪夫人陪在一旁,刚出了内室,外间却有一位小沙弥将二人拦住。
“请问方才是哪位大师施的针?”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敬问道。
丹芸看一眼锦烜,“是我这师侄锦烜。”
小沙弥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可否请锦烜大师移步至偏厅,我们有位师兄——”
锦烜打断他,“这位小师父,不可再称我‘大师’……若是要行鬼门十三针,我师叔丹芸可胜任,她针术技高一筹,经验也比我丰富。”
小沙弥听说,便转向丹芸,“如此,便请丹芸大师随我前去。”
丹芸再看一眼锦烜,目含深意,“那你先随公仪夫人过去,若有需要,我让人来叫你。”
锦烜点头,三两步出了后院,径直去往前厅。其时东方泛白,晨风含露,一夜已然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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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平路伊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