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烜回到梦里,这次的梦境又一次变为黑色,黑色的海水,黑色的残垣、黑色的深渊,耀武扬威的黑影在周围晃荡,无数利爪穿过她的身体,将她的血肉搅得粉碎。
她堕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直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味道从远处钻来,清淡温和,渐渐驱散了浓烈的腥煞之气,周身的疼痛汇集到头部,仿佛有钝刃在一刀刀割开头颅,好在她知道这种痛楚不久就会过去,果然一炷香功夫后,她神智逐渐清明,轻颤着睁开眼。
静室中四处燃着香烛,艾叶菖蒲混着独活、白芷、细幸的清香浮在空气中,锦烜趴在床上,拿过床头一张帕子,轻轻揩了揩颈间汗珠,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上,静静等安放在背上各经穴处的艾条燃完。
静室外头传来极轻的说话声。
“……谷主已多年不理事,我们只有自寻出路,如今碎针谷日落西山,要想重振声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说话的是丹芸,“攸澈刚从外头回来,说是雪雾洲南鹤洲靠海沿岸邪煞入体的人越来越多……”
“师叔说的没错,杏林阁不仅在几处邪煞集中地开了分馆,还特地研制出了一种清心驱邪丹,虽有一定效果,但肯定不如我们行针驱邪来得好。”这是攸澈的声音。
“你们要安排人去玄渊海沿岸,我没有意见,”锦烜的师傅慎清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不过我还是这句话,她不能去。”
“长老,有我们在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丹芸道,“这一出手,一定要做到针进邪退,如此方能与杏林阁分庭抗礼,这杏林阁自从得到七洲会盟的扶持,处处针对碎针谷——”
“好了,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慎清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不就是鬼门十三针吗?你们自己学艺不精,反要我一个入门两年的弟子出谷?她都还没出师呢!”
丹芸和攸澈两人哑口无言,慎清又道:“此事不要再提,我这里有本《针经注疏》,你们拿去好好参详,里头有鬼门十三针的详细注解。”
“这……”丹芸显然有些犹豫,“《针经注疏》不是丹……丹阳的……”
“那又怎么样?”慎清冷冷道,“丹阳被关了禁闭,他的书你们就看不得?哪来的这些顾忌?这书你们但凡好好读过,也不至于没落成这样,一众弟子中,也就攸澈的手艺还看得过去。”
那两人大气也不敢出,隔了一阵丹芸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告辞了,这本《针经注疏》我拿回去好好研读,多谢长老。”
未几传来轻轻的门响,接着脚步声响起,慎清掀帘进来,绕过屏风,在架上的木盆里净了净手。
“师傅。”锦烜转过脸来。
慎清年事已高,两鬓斑白,神情也显得有些萎靡,眼尾细纹如网,不过手上力道仍是很足,动作也很利落,不消片刻便把燃尽的艾灰连同隔绝皮肤的姜片一同清理干净,那姜片置于身体穴位上的艾条燃烧处,辛辣之味完全散发,闻着甚是提神醒脑。
慎清双手在锦烜身体上来回按摩推拿着,锦烜渐觉通体舒畅,看了看床头的铜镜,镜子里自己额角上的疤痕重又结痂,变回灰白色的细细一线。
“多谢师傅。”
慎清瞄她一眼,收了手,抱过来一床被子,“睡吧。”
锦烜坐起,套上干净的中衣,“师傅,我想……”
“想什么想?不许想!”慎清立时道,“只要有心,针术谁都可以学得好!你针术虽妙,但又不是非你不可!”
“可是……”
“没有可是,”慎清加重语气,“你体内的邪煞之气,我足足清了两年都没清干净,等哪天你头上那条疤没有了,我才能放你出去。”
“是。”锦烜垂眼,躺回床上。
慎清过来将被角掖好,“做完艾灸就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这阵子睡眠也不好吧?”
“还是老做梦,奇奇怪怪的,”锦烜长睫一掀,一双幽邃黑亮的眼睛看向慎清,“师傅,听说离天宫的皎镜能照出人的前世?”
慎清直起身子,背过身收拾各种灸疗工具,“既再世为人,那便是新的开始,前世种种,和你一点关系没有,过好你这一生就行。”
锦烜不语,慎清回过身来审视着她,良久道:“你想跟着他们去玄渊海沿岸,是为了离天宫的皎镜?那东西太难求,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是。”锦烜应了一声,等慎清出去后,慢慢闭上眼睛。
每次艾灸做完后,她都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这次也不例外,梦中的影子变得很淡,蒙着一层纱雾,侵扰不到她。
她睡到天光黯淡方才起身,出了静室,绕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前院。
锦苏正在屋檐下指挥两个小药童把晒干的草药碾成粉末,混入过滤好的艾绒,装入干燥的竹编簸箕内,以备明日晾晒后制成艾条。
“醒了?饿不饿?”锦苏放下手中艾绒,朝锦烜笑道,“中午师兄们找厨房杀了只鸡,我去给你要了个鸡腿,就放在那边窗下,你回去时别忘了拿,在小药炉上温一温再吃。”
锦烜忙道,“多谢师姐。”
锦苏朝书房那边看一眼,“今儿师傅心情好像不怎么好,给你做完灸疗后就怪怪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刚还把我叫进去,问我还记不记得离天宫怎么去,你说师傅问我这个干什么?难道她想去离天宫?”
锦烜听说,忙往书房走,“我看看去。”
其时暮色昏暗,晚风四起,慎清的书房窗户半掩着,里头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锦烜轻轻叩了叩门,“师傅,您在么?”
门内传来擦燃火折的声音,慎清的声音响起,“是锦烜吧?进来。”
锦烜推门而入,慎清坐在书案前,面前是刚燃起的一点豆大烛火,身后是高架到顶的巨大书柜,好似满柜子书都沉甸甸压在了她的肩头,她看上去既佝偻又疲倦,苍老无所遁形。
“师傅?”
慎清挺直了背脊,眼睛里有了点神采,“我问过丹芸,他们准备先去南鹤洲的鹰城,你收拾一下,过两天跟他们去吧。”
锦烜一愣,随即道:“我不去。”
“去吧,”慎清叹了一声,“如今谷里已经是这个样子,你们迟早都是得出去的。锦苏也跟你一起走,灸疗她可以给你做,不是非我不可。这次你是没有防备,所以一不小心被邪煞冲入七窍,引发你体内煞气的震荡。这次你入煞地,只要做足防护,应该无碍。”
锦烜垂着眼,只静静站着,慎清又道:“驱邪挡煞的东西我给你备齐,既跟丹芸他们出去了,就先尽力救治几处煞地的百姓,到底是我碎针谷出去的弟子,一切以黎民百姓为先,等丹芸他们准备撤了,你再去离天宫,锦苏知道怎么去。”
锦烜此时方抬眸,轻轻道:“是,多谢师傅。”
“皎镜那东西虽不好求,也不是没有法子,”慎清显然早就考虑过了,平静道:“我三年前进离天宫,曾为宫主离潇看过病,但没有治好他,这次你去,若能替他彻底去除痼疾,我想,向他要一面皎镜并不为过。”
锦烜不由奇道:“连师傅都治不好,他……是什么病?”
慎清思忖着,斟酌道:“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奇怪的病,当时就感觉束手无策,病状上看有点像肝气郁滞、情志不遂引起的梅核气,痰气淤阻而咳嗽不止,又夹贲豚、但欲寐之症①,可按少阴病去诊治,也是治标不治本……”
“梅核气、贲豚、但欲寐等症就其根本,还是与七情内伤有关,”锦烜忍不住道,“七情之症恐需慢慢调养疏导……”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慎清颔首,“不过这就是他这病奇怪的地方,离潇并非多愁善感、暴躁易怒之人,相反,此人虽弱不禁风,但深不可测、极有城府,心志异常坚定,情绪一直很稳定,时有豁达通透之语……我后来想了很多,也查阅了很多典籍,这种情况,倒有一种可能,就是三魂七魄不全,可更奇怪的是,离潇神魂稳固,全然无缺魂少魄之象,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锦烜眼神渐亮,一时间倒忘了皎镜之事,语气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这么棘手?”
慎清瞄一眼她,“我虽看不好,但以你如今在针灸之术上的造诣,先解决一些急发症状是没问题的,至于病因病理,你可慢慢研究。”
“是,弟子知晓了。”
慎清欲言又止,似有满腹话想说,却又许久沉默。晚风梭进雕花窗棂,忽将案头上一叠纸吹得纷纷乱乱,其中一张悠然飘落于地。
锦烜弯腰去拾,只见纸上墨迹杂乱,写的却是:“折翼之蝶,自能高飞,困之于室,其所为何?”其中,“其所为何”来回写了数遍,一个“何”字更是浓墨重彩,笔势遒劲。
慎清看着她手上那张纸,终是低声道:“罢了……你若真能求得皎镜,以往一切,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是非对错,你自己评判,若是之后不想再回碎针谷,叫锦苏回来跟我说一声便是。”
锦烜极为诧异,手指轻轻一颤,“师傅何出此言?”
慎清不答,锦烜上前,将那张轻轻放于案头,端详着慎清,“师傅?”
架上漏刻滴答轻响,滴水声回荡在空旷室内,烛火跳跃,将慎清脸庞映得晦明不定。
“……因果前缘,自有天定,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慎清默然良久,喟叹道,“你去吧,望你见过山海之博,识过世间百态,尝过众生苦难,会知借力而行随势而变,莫被囚于过往樊笼,亦不拘于一时之境……那时再来回看前世,或许才能心安神定,真正获得新生,作出顺应你本心之决定,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锦烜胸中疑惑更深,“师傅,莫非您知晓前世之事?”
慎清却将手一摆,“我累了,你去吧,记得走之前,到后山给那人磕个头。”
锦烜只得压下满腹疑问,躬身行礼,“是。那弟子告退,师傅好生歇息。”
慎清等她出了门,方将目光移到那张纸上,喃喃自语:“困之于室,其所为何?说到底,拘她在我身边,为的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心安罢了!而这心安,究竟是良心还是私心?哈哈……”
她苦笑一阵,起身吹熄烛火,绕过书架走入内室,只余满室夜风悄然游弋。
次日傍晚,锦烜收拾妥当,便往碎针谷后山而去。
后山石壁峭立,林木稀落,山腰面崖处朝内挖开几间石室,向来是犯错之人在此思过自省,也有弟子主动前来闭关修悟。碎针谷近年来逐渐衰败,门庭寥落,往后山送饭的弟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无人管,这里也就再无其他弟子居住。
锦烜贴壁而行,顺着荒草丛生的石阶上下绕过几间石室,来到一臂宽的小路尽头,探头往内张望。
这间石室倒是最大的一间,里头深约数丈,有一道布帘从中间拉开,将之隔为内外两间,这会儿帘后点着灯,一道人影清晰投在帘上,正是她此行所要拜别之人。
石室并无门,锦烜轻声轻脚走进去,拿起靠在石壁上的扫帚,“丹阳前辈,我来了。”
里头身影晃了晃,丹阳撩开布帘,躬身走出,“怎么这会儿来了,是不是上回学的太极九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不是,”锦烜一面扫地,一面道:“明日我要随丹芸师叔和攸澈师兄出谷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特地来跟您道个别。”
“……要出谷了么?”丹阳有点惘然,“也好。你师傅每日都派人来送东西,你放心去吧。”
锦烜也不多话,默默将外室收拾干净,又撩开帘子将里头也清扫一遍,丹阳出了石室,负手立于崖壁前,愣愣望着苍茫暮色,悠远重山,目光中充满了惆怅向往之意。
石室十分简陋,几乎没什么家具,丹阳平日也爱洁,锦烜很快就把里外整理停当,又生火烧水沏了热茶,出来端予丹阳。
丹阳伸手接过,锦烜后退两步,面朝他跪下,双手扶地深深叩首。
丹阳连忙避开,“不可行此大礼!我乃碎针谷罪人,何来脸面受你这一拜?”
“您虽不是我名义上的师傅,”锦烜直起身子,轻声却又坚定道,“但弟子得您亲传回阳九针、督脉十三针和太极九针,心中早已将您视为师傅,您理应受这一拜!”
她说完,双膝微挪,照着丹阳的方向再是一拜,起身道:“弟子去了,您好生保重,等我回谷再来看您。”
丹阳视线扫过她额上疤痕,落在她眉眼间,恍然半晌,唇角微微颤抖,“好。山高水长,风遥路远,照顾好自己。”
注①:梅核气、贲豚、但欲寐,中医中因精神障碍引起身体咳嗽气喘、心悸、腹痛胸闷、似睡非睡等病情的病症名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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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疾疴难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