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草长莺飞,田头路边长满了嫩绿的野草,山脚下开满了粉的白的紫的野花。远山披上了嫩绿的衣裳,只剩山顶还留有一点毫无生机的灰白,像一位带着帽子的绿孩儿。
村里女孩子们都提着篮子在田埂边山脚下草地里挑自己喜欢的野菜。一群群姑娘们叽叽喳喳地从春芽家门前走过,偶尔还有两个熟识的姑娘推开栅栏门:“桂枝婶子,春芽去挖野菜吗?”
“春芽守着苗框呢,”桂枝提着篮子,“走,婶子跟你们一块去。”
小姑娘飞快地跑了:“婶子我们自己去啦。”小姑娘们有说不完的秘密,跟村里的婆娘们没话说。村子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做姑娘时一个个紧闭着嘴巴,悄悄话也只跟小姐妹说,一旦嫁了人,嘴里什么荤话都吐得出来,每每这群婶子讲话都要讲小姑娘羞得说不出话来。这不一到春天,挖野菜就看出泾渭分明来,小姑娘们坚决不跟结了婚的小婶子们一块儿待着。
春芽守着家里的几十框苗箱哪里也去不了,一天几回照看着,哪个框要淋水哪个框不要,春芽用手一摸就知道。春苗没人带,跟着春芽做小尾巴,春芽看她无聊,叫了柱子带她去玩。
整天摸泥土的人十个指头就没个干净的时候,连着几天桂枝看到春芽用小刷子刷手指头忍不住心疼道:“这手啊,只要下地就没个干净的时候,你看看阿爷阿奶的手,真是连手指缝都是黑的,怎么洗也洗不掉,黑到肉里去了。”一会又交代她,“你可要好好擦护手油,那是我托你四婶从府城带回来养手的好东西。”
“擦着呢,”春芽应道,“娘你衣服放着别洗,待会我来洗,洗衣服顺道把手洗了,比单洗手洗得干净。”
“好,这两天我收一收,冬天的大袄好不穿了,我把外套拆下来给你洗。”桂枝估摸着天气,“这天说暖就暖了,袄子穿不住了。”
“嗯,春苗的袄子不暖和了,这次拆了重新絮点丝绵吧。”春苗的袄子都是春芽的旧衣,也就看着干净,内里大多不行了。
“我知道了,今秋就给春苗做,”桂枝琢磨着,“你的袄子也小了,也要重新做。这娃娃啊,只愁养不愁长,一个个跟小树苗似的,也没啥好东西给你们吃,就这样长着长大了。”
春芽收起小刷子,又舀水冲洗了手指头,才坐到桂枝身旁说道:“阿娘,养我们你很累吧?”
“阿娘不累,”桂枝好笑地摸了摸春芽的脑袋,“你和春苗都乖!你大伯娘才辛苦,四个儿子,一个个拉拔大,还有两个小叔子。”
“小叔子关大伯娘什么事?”春芽挨着桂枝坐着,家里难得就桂枝和春芽娘俩个说闲话儿。
“你阿爹就比大春大两岁,小时候还吃过大伯娘的奶呢。”桂枝好笑,“这些事你们不知道,老一辈都知道。长嫂如母不是说着玩的,你阿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照看不来,都是靠着你大伯娘。”
“大伯娘那么大了啊?”春芽平日里大伯娘叫着,并不觉得宋大伯娘有多老。
“青山说起来比你小三岁,实际上小了才不到两年。你大伯娘做阿奶十多年了,”桂枝叹道,“这人啊,一天天见着不觉得,只有你们小孩子一个个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阿娘,我不要长大。”春芽撒娇,“你也不要老。”
“哎呦,你们可要快快地长大,”桂枝笑,“一直不长大是要累死你娘我啊。”
“娘,有什么活,你说,我来干。”春芽看着院子,拿了扫把扫地。
“你啊,也不知道歇一会?哪里有那许多活要干。”桂枝叹了口气,“你四婶说在县城给你找婆家,我就怕你这什么都抢着干的性子,到时候说不得全家的事情全堆到你头上。城里头不是儿子多娶不上媳妇的人家不会到乡下来找媳妇,到时候一大家子挤到一起,你又不会躲懒,还不如嫁在村里,只要盖了房子分了家,怎么着你都能把日子过好。”
“娘,我知道。”春芽应道,“我喜欢种地。”
“哪里有人天生喜欢种地的?”桂枝看着丢了扫把又打水的春芽说道,“手上磨出血泡,脚上磨出茧,一滴汗摔八瓣的日子,哪里会有人喜欢?”
“阿娘,我喜欢在村子里,想吃什么都由着我自己。”春芽不知道怎么说,自从桂枝说过这个家不是自己的家,春芽一直有点别扭,如果一定要离开家嫁人,嫁在村里好歹里家里近一点,离阿娘近一点吧。
“这倒是!”桂枝转头抚掌笑道:“城里吃根葱都要现买,你肯定不习惯。”
柱子带着春苗拔了许多茅针回来,春芽那茅针洗干净再用开水烫熟用糖渍了一罐子。柱子拔了大半个月的茅针最后只得了一碗糖渍茅针水甜甜嘴。甜嫩的茅针用糖渍了,过两个月全部化在糖浆里,冲出来的糖水带着一股茅针的清香味,好喝得不行。柱子和春苗每天扒着罐子,眨巴着眼睛看着春芽,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起祈求地看着春芽,诉说着:“好想喝,好想喝。”
春芽看着两只馋猫好笑,拿碗冲了一碗糖水出来说:“喝吧,剩下要留着春耕啊。”
柱子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半碗说道:“好喝,明年我多拔毛针回来。”
春苗端起剩下的糖水举到春芽面前:“大姐喝。”
“怎么,”春芽接过碗,抱起春苗,“咱们春苗不喜欢糖水啊?”
“喜欢,”春苗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姐也喜欢。”
“大姐也喜欢,”春芽重复着春苗的话,突然转身把糖水端给桂枝:“阿娘,你喝。”
桂枝做在廊下给柱子缝衣服,男孩子跑得野,褂子不是这里扯破了就是那里破条缝,也不知道柱子在哪里走路,路上的枝丫横叉专门盯着他的衣服刮。桂枝接过碗喝了一口:“真香啊,你这是又从哪想出来的主意?”说完把碗递了回去。
“娘,你喝完,”春芽抱着春苗回厨房,“我再泡一碗也是一样的。”
桂枝端着碗慢慢地把糖水喝完,看着家里的三个孩子,将针拿起来在头皮上刮了刮继续给柱子补衣裳。村里孩子们的衣服不是靛青就是深蓝的麻布衣裳,麻布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布料也不结实,一件大袄来回得要补好几回,直到小得不能穿了。一般人家老大穿新的,老二穿旧的,缝缝补补给老三。桂枝就柱子一个儿子,自然是有新衣服穿的,只是桂枝会过日子,柱子的新衣裳折了几道边,短了便拆一道边这来,这样一件大袄光柱子一个人也能穿几年。
春芽个子窜得快,已经和桂枝差不多高了,因着出花园又做了套新衣裳,加上过年也做了一套,今年过完年才两个月就有两套新衣服。春芽不缺衣服穿,春苗还小,春芽的旧衣足够她穿。桂枝一边补衣裳一边琢磨着,是不是给宋老根再做件大褂,县城里的人总是先敬罗衣再敬人,细麻的衣裳在县城也不能算好衣裳,桂枝想,回头问问四嫂才好,城里人的衣服款式和村里也不一样。
柳树长出了嫩绿的新芽,桃树也冒出粉红的花朵,荠菜已经老了,梁上旧年的燕子已经飞回来开始筑巢,布谷鸟的叫声传遍整个村庄,布谷布谷,割麦插禾。
“阿姐,阿姐你看!”春苗指着廊下的燕子窝,一双燕子在里面叽叽喳喳,一会飞走了一只,一会又飞回来:“这是去年的燕子妈妈吗?”
“是的吧,”春芽放下水桶眯着眼睛看,“你看那只燕子的尾巴,是不是特别翘,有一边还少一点。去年就是它们俩。”春芽走去厨房,从筛下的米糠里掏了掏,掏出一把带着米糠的碎米出来,撒到院子前的空地上,一会飞下来一只燕子,一会又换了一只。
“阿姐,燕子窝里有鸟蛋吗?”春苗垫着脚,手扶着廊柱,巴拉着往上看。
“你别摔着,”春芽把春苗拉着站好,“我看看。”春芽搬了一把凳子在廊下放着,踩了上去,廊下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有吗,有吗?”春苗紧张地盯着。
春芽将凳子拿走,搬了梯子过来爬上去,伸手拨开燕子,小燕子长者嘴巴对着春芽的手啄下去,啄得春芽缩回了手。春芽将手举到面前看了看,红通通一个点,还怪疼的。
从后院回来的桂枝看到了骂道:“好好地,你们捉弄燕妈妈做什么?”
“燕妈妈?”春苗走过去,“阿娘真有小燕子吗?”
“燕子在孵窝呢,”桂枝走过来扶住梯子,“还不下来。”
春芽下来将手背递给桂枝看:“阿娘,燕子好凶,你看给我啄得。”
桂枝拍了一把春芽的手说道:“活该!你那么多事还爬上去干什么?抱窝的鸟惹不得,没对着你眼睛啄算你好运。”说着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春芽的脑袋,“眼看着事大姑娘了,怎么还能这么淘?”春芽和春苗对视一眼,悄悄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