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奶带着春芽回到家,让春芽在房中端坐:“你今天好好待着,和妹妹们在屋里里玩,不要学那些小子门出去淘气。明天我再来带你去村长家登记,等村长报上去媒婆就知道我家春芽长大了,好说人家了。”说罢转身去了厨房。
宋四婶看到宋阿奶出来,打发女儿在院子里看着,自己走进房间与春芽说话:“我们春芽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宋四婶穿着棕色稠袄和褐色襦裙,看着略显老气。
“四婶您又来笑我,”春芽站起身给宋四婶倒了一碗茶,看到春花带着春蕊在院子里学走路问道:“姐姐怎地不进来?”
“我有事跟你说,让她看着点。”宋四婶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两个金元塞到春芽手里:“这个你悄悄收着,我不说与你爹娘知道,你四叔也不知。”
“这?”春芽第一次看到金元,指甲盖大一点,金灿灿的,一面看着是个人头模样的像儿,一面有几个凸起的大字——大正乾宝,春芽疑惑地抬头看向宋四婶。
“这个是春花婆家给的,你之前跟春花琢磨出来的菜春花婆家吃了好,上了他家酒楼菜谱。春花婆家是个讲究人,把酒楼一成份子作了聘礼。”四婶高兴地说,“这聘礼春花到时候当嫁妆全部带走的,不好分给你。可是四婶也不能昧下你的功劳。这两个金元是四婶给你的私房,女孩儿自己手头得有个活钱。”宋四婶合上春芽的手,拍了拍说道:“这个钱你收着,别跟盐菜似的,全部交给你爹娘,你娘没个算计,不知道姑娘手里要有自己的钱才硬气,你爹更不是个会过日子的,让你爷奶宠坏了,你不要学,凡事自己多动动脑子,不要你爹娘说了你就听,你啊,要学着为自己打算。”
“四婶,您对我真好,”春芽捏着金元,红了眼眶,她咬着嘴唇说道:“我记住了。”
中午的席面是正经的八大碗,四个热菜:豆腐烧肉,四喜丸子,母抱子(母鸡炖鸡蛋),豆腐炖鱼;四个凉菜:油炸果子,糖醋萝卜,香油荠菜,酱黄瓜,还有一大盘鸡汤拉拉菜干和烫青菜苗,炒豆芽和蒜苗炒千张,点心是荠菜春卷和肉馅的汤圆,饶是最挑嘴的宋四婶家蕊姐儿也吃得直叫“走不动道了”。
春芽大伯一家子四个堂哥五个侄儿,四叔一家子,村长和宋阿爷的两个哥哥坐满了四桌。堂屋开了两席,宋阿爷家开了两席,孩子们单开一席在厨房旁边的屋子里,男人们俱在席上坐着,女人都在厨房忙活,哪怕是城里媳妇宋四婶,也围了围裙在厨房帮着干活。
堂屋里宋阿爷和他的哥哥们村长一席,宋阿爷喝了一杯酒满是感慨:“春芽虽是我的孙女,却跟我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她刚生下来小小一个我好怕她像······留不住啊”说着抹了把眼泪,“她刚出生那会还在老宅,她爹娘后生,忙着干活,全是我和她阿奶看着,看着她尺把长长到这么大。这么多儿孙里头,我最喜欢春芽了。她啊,就像那春天的新芽儿,立住了,长大了。”宋阿爷年纪大了,皮肤松垮垮地挂着,脸上满是沟壑,像风吹过沅江水面,如今一哭,浑浊的眼泪水顺着暗黄的皮肤滴落下来,看着好不凄惨渗人。
宋阿爷兄弟四个,大哥已经过世,二哥和三哥家里生得都是男孩,春芽是第一个长成的女孩儿,说宋家全族宠着她一点也不为过。小时候宋阿爷带着她在村子里遛达,哪家祖爷爷都给过她糖,春芽跟她的名字似的长得一天比一天好,小小年纪跟着她阿爷去地里,一会“阿爷这里要除草了”一会“阿爷这块地要浇水”,知时令识稼穑,长大了端的是种田的一把好手,比许多积年的老农还厉害。本来宋家想着娇养这个女孩儿然后嫁到镇子上或者县城里,哪知道她一到了地里就开心,就是她种出来的菜也比别人家水灵。
青山看到太爷抹眼泪连忙去到厨房:“太奶,太爷哭了,拉着村长的袖子抹眼泪呢。”宋阿奶拿个碟子倒了大半碟子醋走去堂屋,揪住宋阿爷的耳朵抬起头来把醋灌了进去。“呀,呀”,宋阿爷挥舞了两下手,呆呆坐了会又喝了碗大儿子递过来的菜汤:“这老婆子,我哪里就醉了。”宋阿爷转身拉着村长道,“我家春芽儿就在村里找个庄户人家,她种地好,是个能掌家的,性子又柔和,我啊要在眼皮底下看着。”
村长吃了口菜说:“知道,我不往县城媒婆那里报。”
饭后大家渐渐散了,桂枝收拾桌椅还给邻居家,除了借来的碗凳还装了一碗鸡丝青菜汤。宋四婶一边帮着桂枝收拾一边问:“这时节哪来的青菜苗?鸡汤这么一烫,鲜掉人眉毛,府城的酒楼也就是这个味了。”
桂枝笑了,“这个啊,春芽琢磨出来的。年前春芽缠着她爹打了好些个木框,搁了土摞柱子房间里育的苗。现在天冷,炕还烧着,哪知道就真叫她弄出来了,走我带你看看去。”桂枝说着解了围裙拉着宋四婶到西厢,柱子睡的房间除了一张土炕,一堵墙上搭着三层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一排一尺高的木框,框里有手指头大的小油菜,“过两天春芽说还要育秧苗呢。”
宋四婶睁大了眼睛稀罕地不行:“这不就是府城的洞子货吗?一直听说春芽种地好,没想到这么好。现在就育秧苗会不会也太早了些?”
“春芽说种早稻,七月底八月初就能收。春芽说这样跟别人家错开来,不挤在一起好换工。四嫂你也知道我家人少,每年都是靠几个侄儿帮忙,也不是个办法。二来天气热,别人还没用晒场,摊得薄薄的,晒两天就可以进仓了。”说着桂枝走到隔壁打开房门,屋里除了一个炕,三面墙都搭出双层架子,“春芽和柱子把这间屋子拾掇出来,说是苗房呢。”
“春芽可真是不得了,这就是个暖房啊。春芽种地是这个!”四婶咂了咂嘴巴,竖起大拇指赞道,“怪不得你跟我说不往县城里找婆家。她饭食做得也好,我家大妮儿得她指点做的几个菜都上了府城的酒楼了。这样的姑娘谁家不稀罕,你可不要草草嫁了春芽出去,女孩儿要在家多留两年。”
“我想着,先定亲,等春芽十八再出嫁才好。”桂枝点头,又摇头说,“府城还能稀罕俩小姑娘琢磨出来的菜?哦,对了,四嫂,这个菜苗还得再等几天,春芽说下个集给你送铺子里去。”
宋四婶看了看:“这不行,县城卖不出价,府城这个叫洞子货,就是暖房种出来的,价高着呢。回头让老四送府城去。”
“到府城得十多天天脚程,还要住宿,莫说路上冻坏了要烂掉。就是不坏,这点小菜苗能卖出金子的价不成?卖不出就是亏!”桂枝摇摇头,“春芽说了,送到你铺子里也不是让你卖,你留点自家吃,然后挑那些老客送两把尝个鲜,有人问价自然提得上来,没人问,你盐菜也好卖些。”
四婶摸了摸指头大的菜叶子:“你说芽妮儿是咋长的,这脑子又清爽又明事。我家大妮要不是春芽也找不到府城的婆家。”
“你可别这么说,春花听了该不高兴了。原本是春花教得春芽做盐菜,不是我自夸,这两个在琢磨吃的上一个赛一个强。春芽这两年赚地不比她爹少。”桂枝看着在屋子里头靠着头说话的堂姐妹,春花最是年长,生得脸似圆月,皮肤白净,一双水汪汪乌溜溜的眼睛,玫红小袄靛青襦裙,端庄大气。桂枝看了一会才道:“春花真有姐姐样儿,你说你是怎么养的,我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想她要嫁府城去,真是说不出滋味儿。这样的好姑娘嫁去府城才不亏了她的人品,可是又怎么能不念想呢。”
“春花最多再留一年就要出门子。”宋四婶靠着门边看着几个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也感伤起来了,“你少说这些话招惹我。我啊还要靠芽妮儿给我做盐菜呢,放心,我按大师傅的价给你。现在县城里就数我家盐菜生意好,谁不知道‘宋盐菜’老字号!”
下晌太阳西斜了,男人们喝完酒醉醺醺地散了,女人还要继续收拾桌子碗筷。宋大伯家在村前,宋大伯娘和小儿子扶着醉醺醺的宋大伯回去。宋大伯大儿子大春一家跟宋阿爷一起住,宋大伯娘不忘交代:“大春家的,你住得近,帮着小婶收拾好再走,让大春扶着点阿爷。”
“娘,你放心回去。阿奶和大春一起回去看着阿爷呢。青山带着柱子还凳子去了。剩下的我和小婶一会就好了。四叔喝了两杯在柱子房里歇着呢。等青山回来我让青山赶车送他们回城。”大春一家在宋老根家对面住着,平时两家就能互相搭把手,办席的时候更是全家都来帮忙,乡下人都这样,谁家办席,族里邻里女眷都会来帮忙干活。
宋大伯娘看着往茶壶里灌开水的大儿媳妇,赞许地点点头转身跟上了宋大伯的步伐:“你看看你,喝成什么样了,哎,看路,看路。”宋大伯脚步歪斜,大春扶着他还不够,宋大伯拉着自家媳妇的手:“大春他娘,我啊,别地都不羡慕,就羡慕老四和根子家有女娃娃。”
“这话你可别在老四跟前说。”宋大伯娘白了宋大伯一眼,又拍了一下宋大伯的胳膊说道:“老四家的,什么时候生个儿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