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蕊的婆家是青山县城唯二的布庄之一:钱家布行。宋四婶往日里买布料总往钱家布行,一来二去两家也就熟识了,后来春蕊找了师傅学针线,钱娘子没少带着春蕊到布行里见识,春蕊一眼就可以看出布料好差,一伸手就能摸出布料细密与否,再没有人能哄了她去。钱家夫妻看了几回上门找上了宋四婶,说要聘春蕊做媳妇。宋四婶一样将此事交由春蕊自己决定。春蕊与钱家夫妻见了几回面,又与钱家大儿子交谈了一会同意了这门亲事。这一趟府城之行,宋老四夫妻一同出来,一是陪着春芽给春苗出花园,另一个就是给春蕊置办嫁妆。
钱家布行主要售卖不同的布料,也捎带着接一些大户人家的绣活,宋老四这次过来采买了不少高档布料,一来是给春蕊做嫁妆,二来也是替女婿探探路,提升店铺上档次的货品。
春花进门来就看到爹娘对坐着发呆,忍不住问道:“春芽呢?”
“在屋子里睡呢,我们不要吵她。”宋四婶小声叮嘱。“春苗这是长成大姑娘了,别说春芽,就是我第一眼也没认出来,还是府城的水养人。”
“春芽还没有给柱子说亲吗?”春花坐下来跟爹娘闲话。
“柱子的亲事难说,”宋四婶摇摇头:“还有木头林子两个呢。春芽打算先盖房子。”
“也好,阿爷还是住在春芽家里,身子骨还好吗?”春花歪在椅子上问着靠山村的亲人。
“是呢,阿爷身体倒是不错,”宋四婶点点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阿爷不顶事,还不如你大伯娘呢,平常有事还得大伯娘去提醒。”
“爹在就是定海神针,”宋老四插嘴道:“春芽日子过得不错,就是没有经验。说到底她自己还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呢。”
“春芽跟你说了春苗的事没?”宋四婶想起什么突然问道。
“说了,这个事急不得,我看春苗出师了总要回靠山村的。”春花坐直了身体,“春芽想春苗嫁在府城是为了她的手艺,我看春苗自己是不想留在府城的,她那么努力去学,就是为了早日回去靠山村。”
“靠山村有什么好回的。”宋四婶摇摇头,她看了一眼宋老四闭上了嘴巴。不一会春芽午睡醒了,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第二日一早小雨就淅沥沥下个不停,下雨天留客天,宋四婶干脆推迟一天回去,拉了春芽出去逛脂粉铺子,买了几块胰子、脂粉、头油和口脂这些香喷喷女人家喜欢的东西。
脂粉铺子门口站着刚留头的两个小厮,里面都是统一青色服饰的大姑娘和小媳妇。还有梳头发的妆娘演示不同脂粉的用法,脂粉铺子里光是不同的脂粉就有十来盒,春芽看着给宋四婶上妆的妆娘说着不同脂粉:什么铅粉更白,珍珠粉透亮,药粉养人,茉莉粉香味好只听得头晕脑胀,谢过了妆娘要给她试妆的好意躲到了一边去。最后宋四婶买了两盒脂粉又捎带了一盒口脂,春芽看着一个金元就这么被宋四婶花了出去,不由得感叹:“这世上还是女人的钱最好赚!”
府城在烟雨朦胧里越发显得高大,店铺突出的檐角挂着引水的绳子,路面上的行人并不少,不少宽袍大袖的行人出入其中。这一切与靠山村完全不一样,哪怕是县城也没有这么多衣冠楚楚的行人,对面见了要行礼,转角遇见要点头,春芽终于有了一点“这里是府城”的真实感。
青山县下雨天铺子虽然不会关门,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客人上门的,靠山村下雨更是没有人在外面闲逛的。每逢下雨天,整个世界都安静极了,人与鸟兽一样躲了起来。府城不一样,雨丝下各色的油纸伞像花朵一样移动着,漂亮的裙裾扫过,带起微凉风翼,咯哒咯哒响的木屐或急或缓,敲击出不同的乐章。
宋四婶喜欢糕点铺香甜的味道,府城的点心盒子分四色点心六色点心八色点心,除了绿豆糕豌豆黄这些,光是糯米做的点心就有许多,加了红豆沙的粘豆包,下了油锅的豆泡饼,还有杏仁条榛子糖松子糖花生糖芝麻糖不一而足,这些又香又脆的糖果,宋四婶买了一个糖果盒子回去的路上吃。
糕点铺子里都是说话声音清脆的半大小子,不时有包了头发身材圆润衣着干净的妇人出来解释这是什么糕点,用的什么原料,家里有没有人有忌口,吃药的话最好不要吃绿豆糕。还有家下人等着新鲜出炉的糕点用攒盒拎了回去。有些只能预定的点心是加多少钱也现买不到的,惹得宋四婶只嘀咕:“再做就是了,哪里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春芽不由想到往年宋四叔铺子里定做烤鸭的人家,虽说宋老四每次都会预多两只,最后还是会被没有定的人家把自家准备吃的买了去。春芽倒觉得这个“只接受预定”是个不错的方法。
鼓楼旁边有一家三层的书铺子,春芽在门口站了许久,还是一位利落的姑娘瞧见了她招收让她进去。春芽收了油纸伞,看着油纸伞滴水,门前很快滴了一滩水,春芽局促地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笑,不敢往里走。
姑娘拿来一个木桶放在门边说:“伞放里面吧,走的时候记得拿。”——说话的姑娘挽着一个发髻,用青色的发带裹着,一袭青衣,全身上下再无一丝装饰,可就是看起来文质彬彬落落大方。春芽莫名有些胆怯。
“姑娘是来看书呢还是为家人买书?”青衣女子仿佛没有看到春芽紧张和局促,语调平和地对春芽说话,好像两个人认识已久,遇上了闲聊两句。
“我就自己看看。”春芽压低了声音,看着四面书架,不知道说什么好。
“姑娘平常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我,我识字不多。”春芽顿了一会又说道:“我看农书、”
青衣姑娘拉过春芽的手,抚摸她手上食指根厚厚的茧子:“姑娘平常练字不多吧,我这里有字帖,你瞧瞧。”
春芽接过青衣姑娘递来的书——《大正千家诗》,打开来看,“别人骑大马,我独骑驴子”——这也是诗?春芽抬头,看青衣姑娘对她点头微微笑,咽下那句:“这不就是大白话嘛”。春芽翻了两页放心了些,又问:“有做菜的书么?说故事的也行。”
青衣姑娘又拿了一本《四方食记》给她:“这是我二伯写的,他到处游历,见到不同的美食总是忍不住去问了人家是如何做的。姑娘是个厨娘?”
春芽抓住那本《四方食记》忍住立刻翻开地冲动,双目亮晶晶的盯着青衣姑娘点着头说道:“我喜欢做吃的,特别是不同地方不同的吃食,都喜欢。”
青衣姑娘笑了笑:“那这本书到了姑娘手里也算是找到了知己。姑娘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么?”
春芽摇摇头,才子佳人是什么,戏文里的娇小姐么?春芽不怎么喜欢看戏,她喜欢自己在脑子里演戏,生旦净末丑全由自己安排。
“那么,这本呢?”青衣姑娘递了一本《笑林记》过来。
春芽拿过来翻开,里面是讲了各种小笑话,有个人牵了牛回家,人家对他说牛被偷了,他举起手里的牛绳说“放心,牛在呢。”他一路拎着牛绳回家,也不知道回头看一眼身后牛还在不在。春芽忍不住笑了出来,哪里有这样的傻子?
青衣姑娘又递给她两只小羊豪:“都说练字要从大字练起,我看姑娘也不必一个一个大字跟着练,有空就抄一抄这诗就好。这三本书里的字周正大方,很适合小娘子学习。”
宋四婶一个转身就见春芽迷迷瞪瞪地抱着几本书捏着两支笔从府城最大的百家书斋出来,差点以为她被骗了。要不是她还知道用伞遮住书,一脸珍惜模样,怕雨淋湿了书,直说要回去,连平日最喜欢的酱料铺子种子铺子都不去看了。
回去的路上春芽听到买花婆子大着嗓子叫喊:“栀子花,栀子花”“茉莉花,茉莉花”。府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簪花,只要有鲜花卖是没有人去戴绢花的。洁白的栀子花香味深远悠长,老远就能闻到味儿。茉莉花有白的有紫的,还有一串串像小风铃似的金黄色的风铃花。这些花在姑娘们的发脚辫稍衣襟上若隐若现,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到处都在诉说这是和靠山村不一样的府城。
“府城是个好地方,”春芽想:“那么多店里都有大姑娘小媳妇,不像靠山村,从小就要跟着阿娘学习灶上的活计,谁家闺女不会做饭就说不到好婆家。谁家姑娘嘴馋非要说是‘害伢子’不可。”
春芽小时候就喜欢折腾吃的,桂枝总叫她在家静悄悄地弄,手指头戳了多少个洞还是不放弃让她学女工,货郎来买了糖总说是柱子吃的。春花和春芽一起琢磨吃食,宋大伯娘总是说她们在做盐菜呢。村里人没少说春花大小姐做派,不知道爱惜粮食。不少人家嘀咕娶媳妇可不能娶春花这样的,说得好像宋老四强要把春花嫁给她们家儿子而她们不要一样,总是交代自家的儿郎“莫要同春花玩,吃了鱼还要肉,杀了鸡还想要鸭子,败家得很。千万莫要招家里来。”
回到春花家的时候天放晴了,明亮的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照的树叶上残留的水珠闪闪发光。春芽从车上拿下东西对着来接她们的宋老四说:“四叔,春花姐嫁在府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