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新年春芽站住了脚跟,等过了初五,春芽脱掉缎子裙袄忍不住跟二春媳妇抱怨:“哎呦,这么穿可真累,真不知道是我穿衣裳还是衣裳穿我了。”
二春媳妇倒是觉得春芽很好看,端庄沉稳的模样比自家婆婆还有架势:“芽妹妹越来越像四婶了。”
春芽听了这话很高兴,宋四婶过的是靠山村女人想不敢想的日子,春芽以前觉得宋四婶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她想的是她也要这样过日子,谁也阻挡不了她。靠山村的女人也可以像县城的女人一样,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业,有自己的日子,有自己的名字。是的,春芽口中的宋四婶在靠山村人眼里特别是老一辈见过宋四婶嫁过来的人眼里永远是“县城宋家大小姐”,宋老四不过是个入赘吃软饭的。
过了初十,二春媳妇便来春芽家里帮忙。春芽只得过年休息几天,宋盐菜十二开业,宋老四早早定了许多春卷圆子卤花生,还有菜干包子和萝卜丝卷子。除了糯米肉圆子,春芽还用萝卜丝炸了素圆子,这些菜光是洗洗切切就要半天功夫。这里除了特别定做的两百个菜干包子和卷子,还有许多人家要了二十个三十个春卷,春芽提前两天准备好了材料,发了面热火朝天忙开了。春芽一年能有两百多个银元收入,里面有小一半就是这些包子卷子得来的,米面菜干自家都有,只需要买一点肉,赚头最大。
从春苗去宋老四家里学针线,宋老四家里的包子卷子饼子全部是春芽做好了送了去的。有时候送到宋盐菜还冒着热气。宋四婶也不是小气的,不管是相邻的铺子还是在店里买菜的客人都分了热包子肉饼子来吃,这一吃很多人就问宋四婶能不能卖一些,于是春芽的生意又多了一项。
靠山村村民还沉浸在过年节日气氛当中,悠闲懒散串门子,互相约了十六去镇上赶集。宋大伯娘知道春芽接了许多订单,还带了大春媳妇提前来帮手包包子。宋大伯娘带着几个儿媳妇切萝卜丝,好在每年收菜的时候要切许多,大家都是熟手。二春抡着两把菜刀哐哐哐咚咚咚地剁肉。三春媳妇瞧见了:“这是年前买好的肉?”
“是呢,春芽足买了半头猪。”二春媳妇示意她抬头看回廊下挂着的一条条硬邦邦的冻肉:“二春剁的肉还是昨天拎进屋化冻的。”
“就这么挂着能行吗?”三春媳妇疑惑地道。
“晚上收到框里盖起来呢,挂着冻得透。你去摸摸,硬邦邦地跟石头似的。”二春媳妇解释说:“年前四叔拿回去的包子卷子分了一些,没想到当时他们就要买呢。年前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推到现在。”
“城里人真是,”三春媳妇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知道什么东西好吃。”
“春芽说我们也就赚个人工,城里人只有嫌麻烦不想自己做才买。”二春媳妇想了想:“听说城里还有专门卖菜干的,不像我们自己能去地里挖拉拉草。四叔说先做了这些,要是年底有人家定会提前说,好让我们多挖些拉拉草。”
“哎,你们要是没空跟我说啊,我娘家闲人多,挖些拉拉草没问题,随便给两个铜子就行。”三春媳妇脑子灵得很。
“回头你问问春芽,”二春媳妇道:“她今年一个人在家,不要说挖拉拉草了,晒菜干的空也不知道有没有。”
“是了,柱子今年十六了,要去服役呢。”
柱子三月的生日,过完生日就满十六岁了。大正朝男丁年满十六都要服半年徭役,徭役什么内容都有,辛苦些像清理河沟修筑堤坝挖路开河,轻松点诸如扫马路巡街,端看当年县衙公告。宋老四托人走关系让柱子跟着老衙役巡街,
“你就是宋春柱?”这位看上去跟宋老四差不多大的衙役看了柱子两眼:“来这里画押,以后每天都要画,记够半年这役就算服完了。”
“哎。”柱子头一次进县衙,想到以后要在这里住半年,哪怕县衙的倒座房,也是白墙青瓦的石头房子呢。
柱子跟着老衙役巡街,什么追鸡撵狗夫妻劝架大事没有小事一堆,可给柱子开了眼了,最吓人的是一家小儿子赌博欠了债,要债的上门砍手砍脚吓唬人,连累一班衙役三四个守住他们家。最后这户人家把已经定亲的女儿抵给了赌坊抵了十年。
“这姑娘可怜了,赌坊抓了去能送什么好地方?”带柱子的老衙役说,“这姑娘已经定亲了,完全可以嫁人去,非要听爹娘的,舍不得弟弟。”
“这姑娘是个好人,”柱子摸了摸头说,“没看她弟弟她爹娘都承她的情。”
“啊,这,你——”老衙役抽了一口气牙疼似的看了看柱子,“哎,算了,这赌可沾不得,是破家的祸根子。”
“我知道,我不赌。我们宋家有家规,赌钱要除族的。”
“你们宋家有见识,这是好家规。”老衙役看多了赌钱破家的,对赌钱深恶痛绝。
隔日前街巷王家媳妇看不过婆婆偏疼小儿子闹分家,里长找了衙役劝说。老婆婆把大儿子光身分出去不说,还要大儿子每个月两个银元养老钱。里长劝不动,只得找了衙役将王家登记的家产找出来。柱子陪着里长找文书,里长叹道:“这王家老太太,又不是后娘,怎么对大儿子那么狠心呢。小小年纪不让读书赶出去干活不说,小儿子五岁就送了蒙学,上个学还顾了轿子接送。”
“老太太没见识,以为小儿子读书了就能掌家产,”文书也是摇头:“这大儿子得家中七成家产是官家定得,哪里由着她想怎么分就怎么分。”说着文书皱起了眉头,“这王家铺子就有两个,怎么大儿子从小就要干活?”
“几岁就在煤炭行做小工呢。我们那一带买柴火都叫他。”
“他家那两铺子,一家是个柴火铺子,还有个是布庄,房子倒是就那么一座,没多的。这分家,小儿子最多得一个柴火铺子。”
老太太坚持把布庄分给小儿子,说租金少,柴火铺子自家有经验赚得多。还有小儿子没成亲,老太太不能让小儿子一个人住。最后大儿子得了柴火铺子搬了出去,每个月给一个银元得养老钱,等老人过世,这房子归大儿子,房契上也是大儿子名。小儿子得了布庄,跟着老太太吃住不说,白得每个月的租金。至于现钱,老太太说家里没有钱,一分也不给大儿子,还是儿媳妇从嫁妆里拿出两个银元一家子才找了人搬家,听说搬到儿媳妇娘家暂住了。
遇上下雨也要巡街,柱子鞋子外面套了厚厚的草鞋,一天下来脚上的鞋子还是半干的。那些巡街的老差役,半天不到鞋就湿透了,一天走下来脚都泡得发白。柱子把自己的草鞋分给了差役,第二日差役都来说买些草鞋,柱子跟着宋老四这两年来也机灵了许多,托宋四叔从家里捎了许多草鞋来送人。后来柱子服完役差役们跟柱子定草鞋,柱子一个铜子两双替宋阿爷揽了许多做草鞋的活。
柱子在县城服役才知道,城里不是每家都有田地的,哪怕是县衙的那些差役没有十亩八亩田地是不会买的。用他们的话说:“就那么一两亩地,有那个来回跑的功夫不如多找些活做。”
大正朝佃户收入五成,再交两成税,剩不下几个钱,因此城里人要么是没有田地要么是有个庄子,大小不同而已。“怪不得城里有米行呢,”柱子想:“乡下人可不兴买米。”柱子一想道每次碾米磨面,桂枝都要筛好久,筛米胳膊要有力气,桂枝去了不是宋大伯娘就是二春媳妇帮着筛米,春芽力气不够,一筛子只能筛两斤米,一包稻谷半天也筛不干净,就算这样米里还是会有糠有小石子,米行的米又白又干净,柱子看了忍不住想道:“我也喜欢在米行买米。”
县城没有田地的人家活法也有,县里有米行有杂货铺有布行有瓷器铺还有柴火铺子,光吃的就有包子铺点心铺酒铺小炒铺烧饼油条铺馄饨铺子糖水铺子······只有柱子想不到没有县城买不到的。柱子想到了宋老四的“宋盐菜”,乡下人各家都会腌菜腌萝卜干,一年吃半年萝卜干再吃半年盐菜,城里人家可不是这样。
春芽给了柱子两个银元,让他平常跟着老衙役有眼力见点,买碗糖水孝敬孝敬,柱子看到什么都想吃,再怎么节省,一天也要花三五个铜子,两个银元不到两个月就花光了。
宋老四知道了指点他:“三五天吃碗馄饨什么就好了,不用天天买,衙役有俸银的,你们这些服役的什么也没有,别跟个傻子似的。”
柱子后来就收敛多了,宁愿把春芽捎给他吃的东西拿出来分分。柱子后来发现哪怕他买得少了,老差役也没故意给他小鞋穿。就算这样,半年徭役柱子还是花了五个银元,这还不算宋老四找关系通路子花的银钱。
柱子不知道这些,那些没花钱的通常都去清理沟渠或者筑坝了,哪里轮到他这么舒坦地巡巡街扫扫路听听家常,累了还能坐下来吃吃喝喝呢。这也是柱子运气好,半年内没遇上穷凶极恶之徒,也没有什么断家灭门的案子,不知道衙役也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就这么半年徭役下来,柱子根本不知道徭役苦是哪里苦,更不要说认识人间疾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