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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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仲春初四日，春日正中分。

暮色渐浓，沈婵命人将书写完毕的纸张收起，起身净墨，复又更了一身衣裳。临行之际，添了一件披风，方与丫鬟小桃一同朝着承荫轩而去。

承荫轩是沈中毅乔锦所居之处，今日沈中毅归家，在院内设了家宴，乔锦特意派人来告诉她，再三言明她务必到场。

乔锦那意思，好像生怕她以身体不适推脱似的。

沈婵咳了一声，目光悠悠扫过一侧花池，繁花盛开，草木葱茏，小桃扶着她，不紧不慢往前走。

沈婵确实是不乐意去的。

入冬后她生了一场大病，厚厚的霜雪似压在了她身上，身形更加消瘦，眼窝深陷，面色总苍白如纸，被沈芙笑过一回后更不愿见人，生怕别人看到她病殃殃的丑陋模样。

如今大病好了，脸庞也圆润起来，沈婵依旧不大愿意见人，她不想应付那些根本不熟的弟弟妹妹，也不想伪装出一副懂礼大度的大姐姐模样。

有时烦了，连乔锦也不想见，只想闷在屋子里睡觉——睡觉是不敢睡的，哪有大家闺秀大白天睡觉的，乔锦知道了准生气。

沈婵闷着气走过青石板，草丛的露水沾湿了裙摆，落下几点灰暗颜色。

还没进承荫轩，沈婵忽然被人叫住，扭头一看，沈芙穿着一身水粉色的裙子，挽着沈婉蝴蝶似的扑过来，笑盈盈地停在沈婵跟前。

沈婵动作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嘴角勉力扯出个弧度：“两位妹妹也来了。”

看似含礼，声音却漠然。

“大姐姐好。”年纪最小的沈婉乖乖应了一声，再不多言。

“大姐姐好，”沈芙也跟着喊了一声，目光打量着沈芙，“许久不见姐姐，姐姐面色看着像是好了许多。”

“嗯，是好了许多。”

她敷衍地应着，心里盼着三人只管往前走，再不要有人说话，不然她又得废心神来应付。

偏偏沈芙不如她的意，碰了碰她的胳膊，又歪着头问她：“姐姐可知道，父亲今日回家，还带了个女子回来？”

沈婵略有耳闻。

沈芙指的是中午那会儿的事，沈中毅从京城回来，除了体弱多病的沈婵，一家人都到大门去迎接沈中毅。未曾想中年男人下了车，后头还跟着个女人，女人后头还跟着个小女孩。

但这和沈婵有什么关系。

见她没有反应，沈芙愤愤不平：“姐姐就不怕又多出个妹妹？父亲虽只是说见母女二人可怜才暂时收留进府。但我瞧父亲对那母女关怀备至，当即分了漱玉斋给她们住，就连今晚的家宴，也是邀请了那母女俩呢。”

沈婵没什么兴趣地“嗯”了两声。

什么见母女俩可怜，分明是见色起意，天底下可怜的人那么多，也不见沈中毅都接进府里照料。

她只是有几分好奇，这女子究竟有多漂亮，带着一个小拖油瓶，都能让沈中毅迫不及待带进府里。毕竟沈中毅为官数十载，露水情缘也不少，能让他主动带进家里的，也就十分漂亮的柳姨娘一人。

身旁的沈芙逐渐没了声，沈婵抬头，原是承荫轩到了。

屋子里热闹得很，笑声与闹声一片，好一个家宅兴宁的场面。

不过一瞬，沈婵身边就剩小桃一人，沈婉已小跑着过去找春姨娘，沈芙动作更快，一抬眼，沈芙已亲昵地环住坐在椅子上柳姨娘的脖颈，脑袋轻晃，娇嗔着撒娇。

沈婵有些不适，视线漠然移开，在屋里看了一圈，没见到乔锦身影。

春夜微凉，沈婵一路走来染了不少冷气，被屋内的暖气一冲，不由得呆愣片刻，脑袋丝丝地疼起来。

张嬷嬷趋步迎上来，摸了摸她的手，“哎哟！姑娘这手怎么这么冷？小桃，姑娘出门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不是的嬷嬷，是我自己不穿的，倒也不冷。”沈婵拍了拍张嬷嬷的手，又问，“母亲怎么不在这儿？”

张嬷嬷道：“夫人去膳房了。”

身为沈府的当家主母，乔锦总是很忙，尤其沈婵身子弱，更帮不上乔锦什么忙。

沈婵微微一怔，旋即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款步入座。

沈中毅和乔夫人未到，那对母女也未到，屋里人三三两两地低声谈论起那对母女，隔得远，沈婵未听清她们说的什么，只是觉得耳边嗡嗡的，不知不觉出了神。

没多久，沈婵见到了那女子。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是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好看是好看，但算不上十分漂亮，言行有些拘谨，话并不多，只是眉眼温柔，一眼瞧过去十分舒服。

沈中毅只说是远方表妹，这段时间暂住在府里，叮嘱乔锦安排照料，又让几个子女过来叫表姑。

这位表姑的女儿没来家宴，说是舟车劳顿且受了风寒，吃了药后歇下了。

沈婵身为小辈中的年长者，自是要做出表率，当即浅笑盈盈，温声说道：“妹妹且安心将养，我等姊妹若是此时前去，怕是扰了明离妹妹清修。待妹妹身子好些，咱们再一同嬉戏玩闹。”

表姑姓付，女儿名为付明离，小沈婵两岁，和沈芙同岁。

那番话自然是客套话，她不喜欢热闹，别说没见过面的妹妹，就是府里一块儿长大的沈芙沈婉，她和她们也嬉戏玩闹不到一块儿去。

饭后众人谈性正浓，沈芙活泼俏皮又妙语连珠，惹得满堂宾客捧腹大笑。

沈婵则相反，神色恹恹，兴致阑珊，轻声向乔锦诉说起身子不适，随后便在小桃的搀扶下离席。

回到沁芳堂才觉得自在些。

捏着鼻子喝完了药，倦意浮上，沈婵盖了条毯子在软榻上小憩。

大约是一炷香时间，沈婵悠悠转醒。

屋内烛火摇曳，小桃趴在她的腿边睡着了，呼吸均匀，唇齿溢出温热气息，隐隐约约冒着白气。

沈婵笑了笑，把毯子扯着盖到小桃身上，抬手拿起桌上的书，迎着明灭的烛火看了起来。

夫子让看的书枯燥乏味，味同嚼蜡，实在无趣，沈婵忍着无聊看了好一会儿，小桃总算醒了。

她立刻放下书，让小桃把今天的书练残纸拿过来，又让人去取那本乔锦亲手抄写的心经，沈婵翻开心经和残纸，歪着身子坐在软榻上端详。

还没看几眼，乔锦便来了。

女人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后在软榻上坐下，又喊来院内的嬷嬷问了下她今日状况，之后低头瞥了瞥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心经。

抬手抽出榻上的一张残纸，语气听不出好坏，“在临摹我的字？”

“母亲的字好看。”

沈婵说。

“我的字笔锋太过锐利，起笔厚重，并不适合临摹。”女人声音很缓，“你临摹的这些字，都没你平时写的好。”

沈婵抬眸看她，并不说话。

乔锦又道：“私底下临摹着有趣可以，可别真的写这东西交上去给夫子。”

沈婵望着她被灯火晕得有几分模糊的脸，闷声答道：“知道了。”

她看了一会儿，又把残纸放下，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香囊，弯腰系在沈婵腰间，沈婵不解，却乖乖地张开手，好让乔锦方便动作。

不解的原因是沈婵自幼多病，并不怎么佩戴香囊，乔锦也鲜少给她绣香囊。

一旁的张嬷嬷道：“姑娘，香囊里面装得是平安福，前几日夫人去庙里重金求的。”

沈婵低头看去，乔锦纤长的手指在衣襟上绕了几下，香囊结结实实挂在上面，小小一个，并不重。

她抿了抿唇，笑道：“谢谢母亲。”

室内烛焰轻摇，光影幢幢。

母女俩说了一些话，还没半炷香时间，乔锦又要走了。

临走时叮嘱沈婵：“明天或是后天，你可得去漱玉斋那儿走一趟，带点东西去，你好歹是沈府大小姐，表面功夫总要做到位。”

沈婵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只点头道：“我知道的，母亲。”

乔锦走后屋里又安静下来，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飘摇不定，透射在四壁上，牵出屋内物件歪歪斜斜的影子。

小桃正在收拾软榻上的残纸，沈婵则弯着腰坐在软榻上，托着腮望着案上跳跃的烛火，烦恼着要去看望那位新妹妹的事。

这知书识礼的大小姐，她实在不想当了。那些书，她根本不想看；与不熟的人虚与委蛇，她更是厌烦。

视线垂下，余光不经意间掠过腰间的香囊。

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有愧于乔锦，她那么忙又那么累，无非是想给自己拼一个好前程，如今自己小性子发作，竟然想撂挑子不干，任性地将乔锦的心血和付出抛诸脑后。

伏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待小桃把东西收拾好后，沈婵道：“小桃，你明日让嬷嬷煮一盅燕窝秋梨鸭子热锅，我明晚去瞧一瞧新进府的那位妹妹。”

时候不早了，也到了梳洗歇息的时候，沈婵下榻的时候，忽地注意到不远处架子上的花瓶，上头放了两支桃花。

沈府里有一片小桃林。

桃花开了么？

小桃轻笑点头，说这几日开得正旺呢，可好看了。

沈婵恹恹地点了头。

今日白天没怎么休息，她的困意来得很快，躺到床上没多久意识就模糊了，继而陷入了沉睡。

近来天气一天天变暖和，沈婵没同冬日里那样总在半夜醒来，而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屋里亮堂堂的，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都透着一股暖意。

沈婵心情颇好，她看了看架子上有些枯萎的桃花，凑近捏了捏，随后披上一件薄披风，提着竹篮出了院子。

小桃林距离沁芳堂不远不近，沈婵没走多久脸上就出了汗，擦汗时抬眼望去，灼灼桃林映着春日碧空，烂漫桃色似粉霞一般。

果真是好看。

进了桃林，沈婵仰头，碧蓝的天空隐约染上了粉浪。

清风掠过，粉色花瓣挣脱枝头，在空中肆意飞舞旋转，朝着沈婵飞奔而来，落花如雨。

地上已落了许多花瓣，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甜润的芬芳沁入心肺，呼吸也变得软绵轻盈，沈婵提着裙子往前走，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惬意。

忽然“咚”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头上，抖落发上的花瓣，随后掉落在地。

垂眸，沈婵分辨出那是一块咬了一口的糕点，像是桂花糕。

“喂！”头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女嗓音，“你没事吧？”

说话间又有几片桃花落在眼前，沈婵微微皱眉，仰头看去。

一个身着藕荷色短袄的少女趴在粗壮的树干上，正歪着头看她。

两人视线在空中撞上，落英缤纷，沈婵神情自若，一边暗自忧心这女孩的安全，一边猜测这女孩的身份。

从衣着打扮来看，不像是府中下人子女；但从言行举止来看，又不像是官家小姐——有哪位官家小姐会爬树的？

脑中闪过许多猜测，沈婵面上依旧平静，只是仰着头朝那女孩道：“无碍，只是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到树上去了？很危险。”

相比于沈婵思绪万千，明离的感受就简单多了。

双手紧紧地扶着树干，明离眨巴眼睛看着树下的少女，脑海空白了许久。

她读过的书少，很难形容这一瞬间陌生又奇妙的感受，只觉得时间变得缓慢异常，她听见风擦过耳边的声音，馥郁花香从四周笼过来，压着她的心脏。

咚咚，咚咚。

心脏一下又一下顶着喉咙。

明离压着自己的呼吸。

细碎光影落下，树下少女身形纤细，肌肤胜雪，泛着柔和的微光，漫天桃花落下，她像是一尊细腻的白瓷，应该被供奉进神坛。

小半块桂花糕还没吞下去，明离微张着唇，甜腻在口腔里冲开，携着为数不多的清醒逃亡。

明离：一见那个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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