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情按照众人猜测的方向进行着,代表旧贵势力的姬宜臼终究是被周王废了,那尚未知世事的婴孩姬伯服被立为太子,这可棋子放在这里正好,正好用来削弱旧贵的势力,搓搓那些高傲贵族的锐气......
乱世灾年,人本来就少,能者更是找不到,旧贵退下后的空缺,周王找来了许多怪人填补,能力不足,怪形来填,满朝奇形怪状的人......他们确实是人,但身体畸形......就像......鄂丝吉的商品......周王大概是试图以这种外在的怪异,来震慑那些表面正常的人。这样的做法,非但没有让旧贵老实,反而更引众怒。姬宜臼也借口逃离周人都城,去了与母亲的姜氏一族亲近的申国,申国接壤犬戎,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前太子逃往异邦,对周王来说,实属一件挑衅的事情,周王本就好战,虽然没有几场战役是胜的,但打胜仗和喜欢打仗,是两回事,姬宫湦与历届周王不一样,虽然从先王姬胡开始,王与贵族的关系就日渐恶化,但祖辈父辈们,还是恪守礼教的,如今姬宫湦却懒得像他的祖辈一样以礼待人,以德服人,耀德不观兵对他来说,又麻烦,又无用,还不如征伐,损兵折将折的也不是自己......但中原地区饿殍遍野,即使活着的人,也没有力气与军队去征战,但区区人力,怎么难得倒姬宫湦,当年穆王几乎走遍山海,与众多邦国结下深厚情谊,西边动乱,那姬宫湦就向东边借人,不论服不服,这天下,始终是周天子的天下......不久,他就从东夷南蛮集结了不少的兵力,这些兵力,杀去申国,要回自己那不孝的儿子,绰绰有余。就这样,姬宫湦又带着一队人马,杀去了申国,预捉回那不孝子姬宜臼......
当姬宫湦到达申国,如计划一样,被申国与犬戎里应外合,西北地势利于骑兵,而犬戎又善马战,当年夺马场,抢美女的事情,祖辈口口相传,如今的犬戎对周人,还心有怨恨,趁着今日这个机会,新仇旧恨使得犬戎的人更为的勇猛,一冲入申国,周人的军队就溃不成军,连连败退,逃回都城。
犬戎则乘胜追击,这一役关系复杂,论礼法,论孝道,姬宜臼都不便出手,只能是姜后,以被废姜氏一族的名义,与犬戎合作,一路追到周人都城,如今周人都城已无人烟,为了将都城内的人都逼出来,犬戎族人在城中燃起大火,大火慢慢蔓延,烧遍城中每一个角落......
姜后骑着马,手握长戟,看着自己昔日的都城被烧得通红,心中五味杂陈......这里曾是她与族人为之努力过的地方......周人的江山,也是她姜氏的......她本以为这件事坚若磐石,永远不会变......即使贵族们对周王不满,在她看来也都是家务事,这种事一直都是诸侯贵族们内部解决......从未想过,姬宫湦会计划瓦解贵族,将自己与自己的族人推出去......这火烧得她胸口梗得慌......
正当姜后神伤之际,面前传来一阵凄惨的笑声......顺着笑声看去......是那个将自己从后位推下的傀儡褒姒......她身着华服,走在城中,张望着周围熊熊燃烧的大火,狂笑着......眼角泛着泪光,笑容有些扭曲......她边走着,边笑着,口中念叨着:“全烧了......全烧了最好!烧了!!”
一直念着,走着,走到了姜后的马下,咽喉突然被长戟抵住......褒姒缓缓抬头,看见眼前的女人,她也认识这个女人,这是曾经母仪天下的姜后......大家都在说,这个女人,是自己用妖术迷惑周王,让周王废掉的贤后......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褒姒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眼前这个威严的女人从高位赶下去的,但外界都在说,是她,挤走了姜后,赶走了姜后的儿子......用妖法让周王沉沦,沦落至此......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会放过自己......冰冷的利刃抵住自己的皮肤......她微笑着,缓缓闭上双眼......
姜后握着长戟的手,颤抖了一下,怕伤到褒姒,稳了稳,眼前这个少女,在他人口中,与自己是死敌,抢夺了自己的一切权利......但她知道,褒姒是无辜的,她甚至连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都不算,她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可以随意更改,随意编排的借口......今天可以是霍乱超纲的妖女,倘若姬宫湦胜了,她明天也可以是母仪天下的贤后......可惜姬宫湦没有胜......
褒姒等了许久,以为被长戟划过的脖颈处,会剧痛无比......但许久,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好奇地睁开眼睛......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长戟,已被姜后收回,她看着宫殿的方向,那个她曾经的家......笑着对褒姒说:“你走吧......今后自求多福......”说着驾马,朝着那个曾经的家飞驰而去......
回头看着姜后骑着她的马,冲入烈火之中......褒姒瘫坐在原地,笑着自言自语:“今后......自求多福......像我这样平凡的人......在这乱世......哪还有福可求......”
突然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褒姒缓缓抬头,毕月的青羽摇曳在她眼前,被火光照得发亮:“毕......月......先生......”
毕月蹲下身去,对坐在地上的褒姒说:“我受人之托,来带你走......”
“是......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吗?”褒姒淡淡的问。
她怎么会知道......毕月有些惊讶,他并未与褒姒有过多接触......他以为仅凭这张脸,在褒姒面前应该可以伪装卯卯:“你......”他疑惑地问着,不明白褒姒是怎么知道,他们是两个人的。
就一个“你”,褒姒就猜到了毕月想问的:“你二位很不一样......”褒姒娓娓道来:“那位先生住在我家的时候,与我父亲说过许多,我当时一句都没听懂,还觉得我父亲在他面前假装高深......后来我就来到了这座都城......不知从哪天起,我突然明白了他二人说的话......当时我不明白,父亲若是觉得那位先生能力高深莫测,为什么不求他保我们全家......现在我才明白,这乱世能保一人已经是天方夜谭了......他求那位先生时,他是多豁得出他的面子......”说着,她与毕月四目相对:“那位先生对我父亲说的话,听着冷酷无情,其实全是这乱世的生存之法,而你待我......确实尽心尽力的保护,是不属于这个世道的善心,你们完全不一样......”
毕月低下头,他知道他与卯卯,一个实际,一个理想,没想到褒姒也看得出来,无所谓了......怎样不是活着,就算自己的想法不够现实又如何,凭什么乱世之中,只能现实......他抬头看向褒姒,伸出手去,笑道:“我正是受他所托,护你周全,跟我走吧......”
褒姒起身,看向宫殿的方向:“我要先去......把伯服带出来......”说着,朝着烈火中的宫殿走去。
毕月紧跟在后面,毕方鸟不惧火光......他甚至感觉不到,其实现在整座城池,已经被热浪包围......褒姒的身体,在热浪中,像是被融化了一样......他才反应过来,周围已经被火光照的通红,这种程度的大火,人在其中得多灼热......他一跃腾空,准备拉起褒姒,而她却快步冲入火海......等毕月也冲入火海,已经找不到她的人影......宫殿仅剩的框架,还在火中燃烧着......他伸手拨开火焰,翻找着......地上焦黑一片,偶尔能看见还没烧干净的人骨,轻轻一碰,立刻粉碎......他站在火中,不知所措......这......要怎么跟卯卯交代呢......毕月纵身一跃,冲出火场,羽翼带着火星,飞向天空,寻找卯卯的身影。
骊山脚下,红色的裙摆随风飘着,身旁的卯卯,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别无二致,阿宓笑着对卯卯说:“你真是越来越习惯做人了呢......”
卯卯看着眼前战火纷飞,被犬戎追杀至骊山退无可退的周人部队,感叹:“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习惯......”他至今还是不太喜欢,许多人,明明没做什么,却跟着一股莫名的洪流,被生生卷走:“也只是尽量与他们的生活习性相似而已,他们很多做法我也不敢苟同......你听......”
战场上,犬戎与姜氏朝着周人逼近,姜氏用着纯正的中原话呐喊着:“周王姬宫湦,贪恋妖女,为博美人一笑,点燃都城烽火台,戏弄于我们,至都城失火,如此昏庸不配为王......”
声音嘈杂,烦得阿宓闭上眼睛:“不想听......快结束了告诉我......”
阿宓懒得管这些事情,是从她恢复记忆就有的习性,卯卯自然知道,他让阿宓听,也只是为了自说自话:“火明明是他们自己放的,却嫁祸给周王......”
阿宓仍闭着眼睛,无所谓地回答着:“那他们要扳倒姬宫湦嘛......没点罪名,怎么让他下台?”
“那他们还用褒姒做借口,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卯卯的语气也很平静,二人就像两个在聊天的局外人,他们也确实是局外人。
“那总不能无缘无故起火啊......”阿宓闭着眼睛接着说:“红颜祸水是多好的借口,屡试不爽。”
那确实是的,每一次,这个借口都能成功......卯卯点点头,看向阿宓,见她闭着眼睛:“你不看看么?好精彩啊......”
阿宓摇摇头:“不用了,省的我徒增罪孽......”
听阿宓这么说,卯卯笑了:“你还怕徒增罪孽?你要是怕,这些魂魄,也不会在这里。”说着拍了拍腰间的布袋。
阿宓睁开眼睛看着卯卯:“那你上前些去看啊,跟我站在这里做什么?”
卯卯对人间食物速来好奇,若不是妭说过,这些东西不可再过多接触杀戮,他现在也不会站得这么远......应该是在战场周围,看着第一手的热闹......
二人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一缕雪白的烟从远处飘了过来......阿宓这才来了精神,像伸手接住那缕烟,而白烟却穿过阿宓的掌心,来到卯卯面前。
卯卯双手接住那缕白烟,白烟安安静静的在卯卯掌心停留了一会,自觉的飘入卯卯腰间的布袋。
见白烟与其他魂魄会合,阿宓松了口气:“除秽也到手了......”说着,恋恋不舍的看着卯卯腰间:“我也该走......”
“这么快?”卯卯忙问。
阿宓点点头:“反正他们都......不跟我......我何必留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干净找到剩余的两个魂魄......”说着她看着卯卯,笑道:“待我找到了,余下的两个,你就算是入了地府,我也会把你挖出来的。”
卯卯朝着阿宓笑了笑,点点头,心想着:你入地府?绝地天通,你下得去吗......
这时天空一道火光划过......伴随着一阵长鸣......人们纷纷抬头,见一只火鸟在空中盘旋了一会,直冲骊山的山崖处。
只见众人朝着火鸟的方向,纷纷下跪朝拜,其中有人喊着,天命诚不欺我,火凤重现人间.......除了妖女,果真能保大周百年基业......
保得了大周几年基业,或是现在大周就立刻覆灭,都不管毕月的事,每一次,他都是碰巧路过......他飞到山崖边上,停了下来,与站在崖上的卯卯会面。
卯卯笑脸相迎,却见他表情凝重,本来挂在脸上的笑容,随着毕月紧锁的眉头,也渐渐退去:“发生什么事了?”
毕月凝重地说:“褒姒......”
提到褒姒的名字,卯卯大概猜到了:“没救出来?”
毕月点点头:“冲入火海......我找不到她......”
本以为卯卯会责备,或是惋惜,没想到他却松了口气:“我当时什么大事呢......”
“什么?”见卯卯好像不在意,毕月有些惊讶,他这一路,又是惋惜,又是懊悔......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条人命......
卯卯早知毕月会是什么反应,叹了口气:“她的处境......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了......”
“但她是一条人命啊......”毕月有些激动道:“而且还是......”
“还是熟悉的人?”卯卯反问,指了指骊山脚下的战场:“那里倒地流血的哪个不是人?他们连名字都不配留下......乱世不就是这个样子,你再想想褒姒的容貌,被姬宫湦掠走,是什么下次,若是活着......无论是周人......还是姜人......或是犬戎......到哪都只会是被蹂躏玩弄,最后被抛弃的凄惨下场......死在大火中,对她来说,已经很有尊严了。”
毕月哑口无言,心里却还是不服......褒姒一个普通人,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因为美丽......
“习惯就好了......”卯卯安慰着,扫视了一下狼藉的骊山:“你这任务,算是完成了吧?”
毕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完成,只等着有没有人接应......
见毕月对褒姒的事仍然介怀,卯卯继续说:“若是以前......我倒是可以带着她去青丘避难......就像你一样......”说着叹了口气:“但是如今,我自己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我明白了......”毕月打断了卯卯的话,他自己也有些想念青丘的时光了......
卯卯笑着说:“你这样悲天悯人的,不做神仙太可惜了......”说着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你这次飞升成功......”说着看着天空:“若是成功了,若是能见到心月,待我向他问个好。”
毕月点点头,问卯卯:“然后呢......你要去哪?”
卯卯自己也不知道......眼前这场景......周,算是覆灭了?但太子姬宜臼还在......这算是?没有灭?思索着,一阵微风吹过,卯卯别在腰间的玉珏撞击出叮当的响声,他低头看了看玉珏,洁白温润,想起了鄂丝吉说过,她想去南方看看......于是,卯卯对毕月说:“大概要去一趟南方......若是经过你家,需要我带什么话吗?”
毕月没想到卯卯会去南方,先是一愣,想了想:“就帮我看看就好......大概也不需要带什么话了......”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久到超过了毕方鸟的年龄......如今他家中,大概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也不知道需要带什么话了......
卯卯点头同意:“好,看看......”不知道为何这次离别,卯卯心中有些失落,感觉这一次,就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了......若是因为毕月成神,所以很久很久见不到,那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卯卯深吸一口气:“那就此别过了......”
毕月点点头:“别过......”
与毕月别过,卯卯还是先去了周人的都城......一个都城被烧成灰烬,还有其他都城可以住人......果然在贵族的拥护下,代表旧贵势力的姬宜臼,顺理成章,名正言顺的继承了王位,在旧贵的帮助下,王族一路东迁,离开了西土。这旧贵的支持,在今后也成了他的枷锁......
城中因干旱导致的饥荒仍未改善.......人们无处可逃......只得等死......各方诸侯也顾不得许多,为保全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人民,对周人王室怨言也越来越多......不过直到卯卯离开之前,这片土地看上去,仍然是平和稳固的,至少看上去是的......今后是不是,卯卯暂时管不着了......他现在,要往南,看山看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