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颜刚出门,被屋外的冷风一吹,感觉全身血液在此刻凝固。
冷风从温颜的袖口衣领钻进去,蚕食着她的骨头,摧毁着她的筋脉,想要将她变成一具空壳。
温颜闭上眼,胸腔里的心脏“咚咚——”跳动着,给她一种还活着的错觉。
眼前闪过的片段纷乱复杂,李天宁教她读书习字,领她读四书五经,给她讲着宫外的景色,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李天宁的脸上。
“这根本不是你该做的!”
李天宁攥着策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里的不认可深深烙印进温颜心底。
温颜听见自己问:“那什么是我该做的?”
李天宁愣愣站在原地,他嘴唇动了动,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温颜问道:“和亲?或是随便嫁人?成为一个为父皇拉拢人心的棋子?”
当时还是秋日,可李天宁像是突然间就到了冬日,呼吸间都掺杂上冰渣。
李天宁闭口不谈,只重复了一遍:“这不是你要做的?”
温颜嗤笑,冷风刮在温颜脸上。
徐苏溢不爱她,温弘只当她是个宠物,皇宫里像地狱一般的生活教会温颜,只有成为权力的主宰,才能将成国建造成她想要的样子。
温弘对她多加忌惮,生怕她抢了温珩的位置。
可温颜想问,什么叫“抢”?
明明都是他的孩子,为什么温珩可以直达龙椅,而自己注定承受不公?
明明都生于天下,为何大多数女子要为了一点点可怜的施舍而斗的你死我活?
那些端坐在高堂之人,为何看不见众生苦楚?
李天宁将满身才学尽数教给自己,和自己商讨民生,和她说立国之策。
她以为——
以为起码在这条路上,李天宁是支持她的。
可现在呢,只换来三个字“不可以”,那寒窗苦读,满身才学都应当成为泡影吗?
温颜红着眼眶看向李天宁:“那我该做什么?”
李天宁沉默,更用力的攥紧策论,龙椅之上温弘的那双眼睛,明明白白昭示着,温颜要敢再进一步,她就会死。
他不想让温颜死。
李天宁可以说出千百个理由,去告诉温颜,告诉温颜千百年来女子都应该如何去做。
天底下的女子都应该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通学识,不知天下的长大,然后被包装成一个礼物一样,送去另一个深宅大院里。
最后费劲一切心思,和其他人斗,以此博得丈夫欢心。承受着婆家的规矩,弯下腰、低着头生活在其他人的屋檐下,直至生下男丁。
以此而往,周而复始,变成下一个婆家,将所有遭受过的一切报复在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
李天宁别开脸,他咽下那些话,他不想让温颜、不想让李兰芝成为那样的女子。
天下黎民皆苦,女子更苦。
一开始就想让温颜成为无拘无束的人,怎么现在又要拿这些东西去压迫她?
兰芝已经被指婚给太子,就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错,如今又要拿温颜去填埋吗?
温颜苦笑,歪着头问:“我该做什么?”
李天宁不忍心,他拍着温颜的肩膀循循善诱:“或许离开皇宫,你不是想去宫外吗?”
温颜的笑容停滞,一把拍开李天宁的手,冷声问:“温珩想要去宫外,你这个当太傅的,会允许他出宫吗?”
温颜从李天宁面上得到答案,她说:“你不会。”
“因为温珩将来要当太子,而我,可以被随意放逐,就因为我是女子?”
温颜低头看着那个策论:“不争?出宫?”
温颜猛地抬头看向李天宁,咬着牙说道:“我偏要争!我偏要去登上帝位去看一看!我偏要俯视天下!”
“我倒是要看看,温珩这个蠢货,怎么和我争?”
温颜一甩袖子离开,李天宁急忙追出去,他拉着温颜的袖子说道:“自古以来,嫡长子继位,你这是藐视千百年的礼法!”
“礼法?”温颜嗤笑,“温珩死了呢?温修死了呢?”
温颜笑出声:“他们都死了,旁支无人,礼法不存在了,哪来的人去继位?”
温颜指着自己:“到时候可就剩我了。”
李天宁:“那也不会是你。”
温颜定定看着李天宁:“到时候,你会阻拦我对不对?”
李天宁肯定的回答:“对。”
温颜看向李天宁,嘴角还挂着笑:“那就看你能不能守好你的礼法,那就看我这个大逆不道之人,能不能登上帝位?”
李天宁沉重的低下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他一点点打开那卷策论,手轻轻的抚上去。
“百姓为国本,应当减免赋税,破除徭役,大力支持农业发展。”
“作为皇帝,应当兢兢业业,爱民如子,百姓苦则帝苦,百姓甘则帝甘。”
“为人臣者,不惧强权,不惧皇权,以天下黎民富庶为己任。”
“天下大同,百姓富庶,理当如此。”
李天宁感觉一阵耳鸣,周围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影子,看见温颜写策论时候的影子。
李天宁抱着策论跪倒在地,明明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全身疼的让他蜷缩起来。
温颜天资聪颖,更有救济天下百姓之心。
若她继任,四海太平可观也,若她继任,天下富庶可见也,若她继任,必然尧鼓舜木也。
温珩慵懦,淑妃手腕狠辣,柳和虎视眈眈,继位以后,必然有外戚专权之相。
若温颜是男子,何须如此?
李天宁放肆大笑,若温颜是男子,他必将扶持温颜,成一代贤君!成一代圣明君主!
可眼下,毫无选择。
李天宁闭上眼睛,自入仕那日起,从未忘却济世报国之心,可先帝平庸,当今皇帝好战,竟无一人可堪扶持,成就千古伟业。
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啊!
李天宁跪坐在地上,取出袖中的火折,扔到平摊在地上的策论上。
红色火焰照在李天宁脸上,那点火就照亮了周围方寸之地。
李天宁看着那些策论烧为灰烬,火焰燃尽,留下满地疮痍,而他全身陷入黑暗。
李天宁撑着膝盖站起来,就当——
就当这个策论不曾存在过。
随着火光熄灭,燃尽温颜的理想,燃尽李天宁的不切实际的期望,而随着一同葬送的,还有他们之间的师生之情。
温颜坐在房顶,手里的酒坛已经空了大半,看着李天宁离去的背影,温颜不急不缓的又猛灌一大口。
“李天宁开设学堂,不看出身,不论贫贱,授业于天下,得天下读书人赞誉。”温颜一点点念叨着李天宁的过去,“翠翠,你说他是好人吗?”
翠翠看着温颜的神色,说道:“对殿下说,他不是好人。”
温颜仰头喝了一口酒,任由酒水洒满自己的衣领:“他是好人。他都教他府中杂役认字了,怎么不算好人?”
温颜看向翠翠:“你去过吗?”
“什么?”
“他开设的学堂。”温颜说道。
翠翠摇头:“没有,殿下。我认字啊。”
温颜笑着又灌了一口:“你看那些学堂里,可有一个女子?”
温颜不等翠翠回答,自顾自的说:“没有。”
“贫贱、出身,是对男子说的。对于天下女子,他们只会说伦理纲常,他们只会说贤良淑德。”
温颜拉着翠翠坐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翠翠摇头,又急急劝着温颜:“殿下是长公主,想要什么都会得到,将来不想嫁人,养几个男宠也并非难事啊。”
温颜看向翠翠:“那你呢?”
“我?”翠翠想了想,笑着说道,“一直服侍殿下,或者嫁人?”
“嫁人?”温颜站起来,看向皇宫的方向,“嫁人之后呢?”
“生儿育女吧。”
温颜看向翠翠说道:“生孩子的痛苦,丈夫的苛责,婆婆的规训,在其中就隐去不谈吗?”
翠翠疑惑的说:“可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直是这样就是对的吗?穷苦者永生穷苦,卑贱者世世卑贱,这就是对的吗?”
温颜攥紧酒坛:“你没去过学堂,你知道什么叫做,学堂之上无襦裙吗?”
“因为天下女子无知,才会被礼法束缚,因为被束缚,所以生生世世都该如此。被奴役的思想刻进灵魂,沉默着将痛苦咽下,不知疲惫的拿着刀捅向无辜。”
温颜低低笑出声:“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温颜揣着醉意看向皇宫:“因为从上而下制定规则的,是男子。”
“因为礼法是男子制定,在他们心里,女人只不过是物品,一个没有价值的、一个只负责生孩子的物品。”
温颜将酒坛摔碎在地上,踩着屋脊:“我偏要破了这天,换个规则,让所有人都能在阳光下呼吸!”
“让女子读书,让女子入仕,让天下女子同男子一样。我要证明,女子不应该囿于深宅,她们也可以成为皇帝、成为朝臣,”
“她们也可以读书习字,她们也可以高居庙堂。”
“她们也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
翠翠扶着温颜的手,生怕温颜掉下去:“殿下——”
温颜迷蒙着双眼看着翠翠,手指划过她的眼睛:“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翠翠想解释,温颜无力的蹲下身,喃喃道:“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徐云霆匆匆赶来,见温颜喝多,对着翠翠说道:“你下去。”
温颜闻声抬头,问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没有人懂,没有人明白,包括李天宁、包括翠翠、更包括徐云霆。
徐云霆拉着温颜站起来,扶着她面向皇宫:“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想要皇位,而我手里有兵符,可以助你登上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