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春昼初长。成雍派去彭城的使者送回音讯,成肃对他前往京门的请求并无异议。
成雍如释重负,当即上书天子自请出京,回到了心心念念的京门故里。
成之染也替他松了一口气,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居于高位,德不配位有时也是一种折磨。没几天平昌孟府也传来消息,孟元策答应了与徐氏的婚事,不日将请人到徐家求亲。
乍暖还寒时候,细雨飘零,金陵城笼罩了一层青黛之色。一夜间草木郁青,桐花烂漫,柳陌莺啭之时,成之染恍然觉出,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江南春色了。
她祖母温太妃挂念三弟,一大把年纪了还亲自前往温府探望,结果回来没多久,自己也病倒了。
东府上下都提心吊胆,如今成雍已离京,桓夫人整日哀切伤怀,家宅之中,唯有容楚楚勉力操持。
成之染前往东府探望祖母,见到容楚楚,心下悯然。她明明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在偌大的东府中孤苦无依,可如今纷乱时节,还是要靠她撑起这一方天地。
容楚楚的目光与她一触即分,只在垂眸敛首时,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丧子之痛,经年不散。可她深宅妇人,又能如何?
“狸奴……”温太妃唤成之染上前,问道,“桃符与公主,何时成婚啊?”
成之染强自勾唇,道:“公主出降,仪礼繁复,与寻常婚嫁不同。祖母且放心,朝廷自然会选个良辰吉日。”
“我可是盼着那一天呐……”温太妃笑笑,有些浑沌的双眸浮起一丝希冀。
成之染知道她病中多思,笑了笑,道:“祖母盼着这一天可不够,将来还要抱上重孙呢。”
温太妃呵呵地笑起来,众人陪着她有说有笑,看上去精气神也足了许多。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来,却又听她念念叨叨:“我年纪大了,许多人见一面少一面。我那老阿姊,随她儿子在青州,三弟一家子,还远在雍州,好不容易见了四弟一面,人已经病成那个样子。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儿子一个个都不在身边。你倒是问问你阿父,几时能回来?”
她阿父,几时能回来?
成之染一时茫然,她阿父岂是不想回来,可他一旦回来了,数年来平稳相持的朝局,顷刻将如同巨石坠入的湖面,不知何时何事才足以平息。
她不敢冒这样的险,她父亲,想必也正在迟疑。
温太妃看着成之染,目光中饱含期待。
成之染无法回答,她心中也没有答案。
侍女阿喜从外间进来,悄悄在成之染耳边低语:“女郎,温录事来了。”
成之染向众人赔个不是,匆匆出外,温潜止正在庭中来回踱步,见到成之染,忍不住大呼:“第下,有大事!”
成之染瞪了他一眼,比了个嘘声。
温潜止顾不得多说,赶忙呈给她一封军报。
成之染扫了一眼,是洛阳来的,手中不由得一顿。
温潜止焦急地盯着她,问道:“说的是什么?”
成之染将军报读罢,唤来阿喜道:“去给太妃说一声,我先行回府,改日再来看望她老人家。”
温潜止急得抓心挠肺,跟着成之染回到镇国府,仍不知究竟是何等大事。
洛阳来使犹自在府中等候,成之染问道:“刺史可有交代?”
来使道:“河南乱党不足为虑,只是如何应对北虏,还请第下定夺。”
成之染颔首不语。
温潜止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慕容颂派斛斯莫提攻克蒲坂城,薛会宁率军南渡洛阳。胡虏又与河南乱党勾结,袭扰洛阳城。”成之染缓缓说道。
温潜止大惊:“那可怎么办?”
成之染将军府上佐召来,与众人商议。薛会宁失了蒲坂城,河曲之地又沦落敌手,无论对河南而言,还是对关中而言,都殊为不利。
慕容氏调动重兵攻取河曲,想来是蓄谋已久,派游骑南渡袭扰洛阳,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单凭宗棠齐司州之力,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
宗寄罗急道:“不如速速派兵驰援洛阳,解了燃眉之急才是。”
“以宗刺史麾下人马,固守洛阳城并非难事,”桓不为劝道,“难的是如何收复河曲之地。”
萧群玉缓缓摇头,道:“慕容颂派去攻克蒲坂的人马,据说有数万之众,如何能与之匹敌?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高寂之颔首称是:“我军回师还不到一年,仍未恢复元气,不宜贸然兴兵。”
江萦扇望向成之染,对方端坐于堂首,听着众人的议论,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不错,并州刺史薛会宁据守河曲之地,确是大魏插入慕容氏腹地的一枚楔子,无怪乎慕容氏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居然来得这么早。
江萦扇问她:“薛会宁弃城而逃,朝廷可会怪罪?”
“攻打蒲坂城的可是斛斯莫提啊……”成之染似乎笑了笑,道,“故人重逢,薛会宁未曾投降,已经是忠肝义胆了。如此义士,岂有怪罪之礼?”
萧群玉沉吟:“依第下之见……”
“宗司州只管在河南平乱,如若慕容氏异动,再做打算。薛会宁毕竟兵败失地,降为荥阳太守,戍守虎牢关,无令洛阳贼寇东出。梁公在淮北,想来乱军也不敢贸然东进。至于河曲之地,令秦州刺史叱卢密严守蒲津关,严防慕容氏渡河而西。”
宗寄罗听罢,不免为宗棠齐担忧。
成之染宽慰她道:“洛阳城池险固,岂是流寇所能奈何?倘若形势有变,我自会派兵出援。”
众人散去,成之染步出堂中,外间清风细雨杂香来,静谧得如同画卷。
身旁传来谢鸾的声音:“慕容氏不除,终是大患。”
“我何尝不想除掉慕容氏,”成之染侧首,似是苦笑,“可如今,我岂能做到?”
司州军报旋即上呈朝廷,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天子对成之染部署并无不可,却未免忧虑,河南盗贼蜂起,也不知那位宗刺史,此番可否将叛乱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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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间歇歇的细雨,泠泠落入江南的泽国水乡。轻风丛枝,碧藓回廊,绿杨深院,一片瓦,千片瓦,零落微茫,如同调琴奏曲。
廊下的山茶花谢了一地,成之染从庭中穿过,忽而听闻几声兴奋的呜呜声。
她抬眸望去,徐长安扶着廊柱站在檐下,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亮晶晶的眼睛看见她,雨雾般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乳母笑着道:“第下,小郎君能站起来了!”
成之染怔然良久,油纸伞遮掩了她的面容,眸中的湿润之色隐没于雨幕。霎时间春光花影漫荡,旧日金城苦寒留下的冻痕,终于在今春彻底消尽,白云蓬勃,绿水泓澄。
她上前将徐长安抱起,雨帘外春意正浓。怀中幼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在这个时节,洛阳道中的桃花或许开得正盛,浊浪奔流的河水,也在春潮中洪波涌起。经冬一别的洛阳城,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宗棠齐派出的信使纵马疾驰,从漫山遍野桃花中闯入江南雨幕,接连不断地送回洛阳音讯。
河南的局势,比宗棠齐起初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城西破虏垒,城东钩锁垒,各自被流寇数千人占据,更有贼寇屯驻于金墉城外,慕容游骑在城北邙山游荡,此起彼伏的攻势令他应接不暇。
城中的桃花开了又谢,芳春丽景都随着涛声远去,宗棠齐婴城固守,有一日登楼远望时,倏忽想起当年与他同等境地的河南太守裴和靖,不由得悲从中来。
贼寇仍隔三岔五袭扰不绝,城中粮草已不甚宽裕,再这样僵持下去,总不是办法。
宗棠齐无可奈何,只得派人向金陵求援。
朝中顿时陷入了沉寂。
天子与重臣商议,成之染主动请缨,当即要统领镇国府兵马出援,被孟元策等人苦苦劝住。
成之染不满:“既然朝中无人敢领兵,仆射为何不肯让我去?”
孟元策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倘若劳烦第下出马,若非平定三晋,又将何以收场?”
成之染如何不知,如今不是与慕容氏你死我活的时候。可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的模样,又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孟元策劝道:“第下不如想想,军府何人,能担此重任?”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向天子说道:“我府中确有一人,可授为宁朔将军,率三千兵马驰援洛阳。”
孟元策闻言有些迟疑,镇**府诸位上佐,他都还认得,一时不知对方说的是哪个。
天子问道:“是何人?”
“从事中郎,宗寄罗。”
孟元策面露难色,宗寄罗毕竟女子,在镇国府中倒也罢了,做朝官似有不便。
他虽未明言,成之染见他神色,如何不明白,登时沉了脸,道:“此事不必仆射为难。”
天子沉默了许久,问道:“难道再无旁人可用了?”
成之染讶然:“陛下!洛阳如今危在旦夕,解洛阳之围,也并非一时一事,唯有良将能为。”
她很是坚决,天子也说不动,只得道:“待她解了洛阳之围,再说不迟。”
成之染只得领命。
宗寄罗得偿所愿,不胜欢喜。柳元宝做了将近一年的殿中将军,于朝会宴飨及乘舆外出之时值侍于天子左右,早已厌烦了,执意要一同出援。
成之染代他禀明天子,天子不无不可,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做河南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