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上元之夜,宫中并无春宴。一轮明月从柳梢浮起,成洛宛挂上了她亲手制作的彩灯。
灯盏亮起的那一刻,盈盈光影倒影在她漆黑的双眸里,亮晶晶地如同星子,璀璨夺目,让成之染舍不得移开眼睛。
胸中连日来郁结之气,也仿佛被星彩驱散了三分。
乳母将徐长安抱给成之染,她接过小小的襁褓,婴孩正咧着嘴朝她笑。
成之染为那笑容一晃神。
因着年节的缘故,她的镇国府门庭若市,整日里宾客不绝。她不再是东府后宅随祖母和叔母一道招待女眷的成家女郎,而是像她的父亲一样应对百官的主人。
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散去,茕茕灯火下,她有些惘然,她那远在彭城的父亲,府中也一定热闹非凡,他会不会与她仰望同一轮明月,会不会思念数年不归的金陵?
可是以私心而论,她不愿他回到金陵。金陵的富贵繁华,像一张巨大的网罗,即使是她的父亲,也不免犯错。
成洛宛忽然大喊:“看,大灯笼!”
成之染循声望去,遥遥夜幕里,一盏巨大的天灯,孤零零地在万众瞩目中飘起。
她一眼看出,那是宫灯的形制,往年唯有在春宴极盛之时,才铺天盖地地飘满金陵城。
放飞这天灯的人,会是天子吗?
在天灯飞出宫城的时候,他又会作何感想?
成之染抱着徐长安,闭上了眼睛。
“阿母!”成洛宛唤道,“阿母为什么不看啊?”
徐崇朝拉住成洛宛,嘘声道:“你阿母在许愿呢。”
成洛宛闻言,登时双手合十,也闭着眼睛,嘴里还嘀嘀咕咕。
待她睁开眼,徐崇朝问道:“练儿许的是什么愿望?”
成洛宛答道:“我要阿父阿母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
成之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脸上似乎带着笑,又流露出几分难言的苦涩。
成洛宛问她:“阿母许了什么愿?”
“我只愿天下太平,再无离乱。”
成洛宛似懂非懂,仰头望着成之染,对方的面容被灯火覆上一层温柔的光影,在其后的许多年里,幼时的记忆已斑驳迷离,这一幕始终刻在她心里,成为对“太平”二字最好的诠释。
上元节没过几天,去往京门探亲的江萦扇回来了。她被江府的老仆送回,立于镇国府门前,颇有些形单影只的模样。
成之染欣然之余,问道:“温郎君为何不同归?”
江萦扇取出了温潜止的书信,道:“他家中似有不便。”
成之染拆信一看,竟是兖州刺史温三顾病倒了,温潜止颇有些迟疑,问她能否让老父回金陵养病。
温三顾刚过了七十大寿,实在是上了年纪,即使筋骨强健如同岑获嘉,到这般岁数也未免病来如山倒。让温三顾到金陵,由长子温印虎照料,总胜过在任上磋磨。
江萦扇见成之染沉思不语,不由得问道:“此事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成之染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兖州刺史的继任人选。”
江萦扇心下了然:“第下已有主意了?”
成之染颔首,她二叔成雍进位司空以来,颇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模样,既然他有意离京,到京门也是件一举两得之事。
她亲自到东府与成雍商议此事,成雍甚是欣然,能回到京门故里,何尝不是幸事。只是此事仍需得到成肃首肯,他当即派人快马赶往彭城请命。
桓夫人知晓此事,悲悲切切地找上成之染,哭诉道:“我的四郎远在湘州,兄长去岁也丢官的丢官,丧命的丧命,如今倘若你二叔也离开,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成之染劝道:“不是还有二郎在跟下侍奉?他已经长大,叔母若是有什么难事……”“二郎如此不成器,我怎能指望他!”桓夫人痛心不已,“旁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好好地去太学读书,二郎却死活不肯去,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可让我怎么办!”
成之染岂不知成修远纨绔,可是他堂堂醴陵县公世子,再怎么纨绔,将来铨叙一官半职,还不是风光坦途?她心中犹疑,这些事,她叔母不会不明白。
成琇莹随母亲前来,见状颇有些无奈,私底下寻了个机会,对成之染道:“我母亲确是为二郎忧心,不单单是因为我父亲外任。”
成之染不解其意。
成琇莹有几分忸怩,道:“皇次女今岁便要及笄了,已封了清河公主,因大郎与琅邪公主婚配,我母亲想着,可否也让二郎尚主?”
成之染吃惊不已,一时间哭笑不得。
成琇莹犹自解释道:“我阿母年纪大了,平日里难免胡思乱想,二郎若没有着落,她终归难以安心。”
成之染叹息:“公主岂是人人能娶的?”
成琇莹垂眸,道:“我明白,可我阿母认准了这事,旁人怎么劝都说不通。她还说,大郎再如何,也只是庶子,二郎却是嫡出,并不比他低了哪里去。”
成之染眸光微动,对她道:“这些话,休要在人前提起。”
成琇莹颔首:“我只对阿姊说便是了。”
“二娘可希望二郎尚主?”成之染问道。
成琇莹沉默了许久,道:“清河公主冰雪聪明,我阿兄配不上的。更何况,她也不会喜欢我阿兄……”
“哦?”成之染心中一动,问道,“为何?”
成琇莹抿了抿唇,摇头道:“只是我猜测罢了,帝女之事,我哪里管得?”
她不愿意说,成之染也不再追问,对于桓夫人所思所想,只怕成雍要比她更为头疼。
人心不足蛇吞象。成氏已到了如此煊赫的境地,再往前所走的每一步,都不得不深思熟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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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雍派去彭城的使者还没有回信,孟元策一行于料峭春寒之中归来。
不出成之染所料,这一行无功而返。成肃既不肯做梁王,也不肯回京。
据孟元策所言,他犹在病中,强自答谢圣恩,却无法受命。
天子听闻回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待退出殿外,成之染唤住孟元策,问道:“仆射此去彭城,可知梁公患了什么病?”
孟元策看了她一眼,似是叹息:“梁公到了这般年纪,患了什么病都不稀奇。”
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初春的日光凛冽薄凉,落在人身上也了无暖意,成之染不由得拢了拢袍袖。
“孟仆射,”她兀然止步,紧盯着孟元策的眼睛,问道,“你想做尚书令吗?”
孟元策神色微变,说不出到底是惊讶还是惶恐,抑或是兼而有之。他下意识朝四周扫了眼,随从都跟在后面,颇有眼力见地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想来是没有听到成之染的话。
“以下官名位,岂敢企望?”他压低了声音,言语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仆射何至于此?放眼当朝,哪还有第二人能如仆射?”
她不说还好,这话说出口,孟元策登时苦了脸,嘴唇动了动,蹙眉道:“第下,这种玩笑话,可是开不得!”
成之染不依不饶:“仆射在担心什么?”
孟元策盯了她许久,从她脸上找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半晌,他摇了摇头,道:“梁公为相国,总百揆,何须尚书令?身居此位,我已心满意足了。”
“孟仆射啊……”成之染一声叹息。他虽不曾直言,她也能明白他的顾虑,有她那位大权在握的父亲在,李劝星谢让前车之鉴,谁敢再做这第二人?
可事情本不该如此。
成之染望着远处绵延不尽的宫墙,成群寒雀从大司马门城楼上飞起,呼啦啦扑向日影,倏忽又杳无踪迹。脚下这条路终有尽头,那扇宏阔的城门之外,她又能看到什么?
孟元策跟在她身侧,忽而又听她说道:“仆射家夫人早逝,家宅空虚,为何多年不曾续弦?”
孟元策有些意外,道:“我已经四十有五,子女也成家立业,早已没这个心思。”
成之染似是勾唇:“可是偌大的孟府,岂能靠仆射一力维持?”
孟元策慨然一叹。他老母尚在,兄弟亡故,子侄聚族而居,他从前在外为官,一大家子人,有赖于寡嫂操持,可如今寡嫂也年过半百,越来越力不从心。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有时也令他左支右绌。
不过成之染话中所指,显然不是为了这些事。
孟元策问道:“此话怎讲?”
成之染道:“外子有一姊,早年流离,有个十几岁的孩子。孤儿寡母,终究艰难。仆射若不弃,到府中侍执巾栉,也是个归宿。”
孟元策难掩意外之色,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徐崇朝有一位阿姊嫁给赵兹方,他是知道的,如今正圈禁湘州,成之染所言显然不是那一位。
终究是徐宝应之女,只怕年纪也不会太大,他略一沉吟,道:“我何德何能,委屈了镇北将军的千金。”
“能得仆射庇护,何来委屈一说?”成之染眸光一顿,道,“我舅父从孟氏取妇,我阿妹也许了令郎,此番若能成美事,我与仆射也算是亲上加亲。仆射若以为我人微言轻,我央求舅母到府上做媒便是。”
孟元策很是迟疑,问道:“这位娘子从前下嫁了哪户人家?”
徐丽娘在三齐之事败露时,孟元策尚在江州,此事成肃瞒得紧,荆扬之间一番腥风血雨后,也无人胆敢议论。成之染见孟元策委实不知,隐晦道:“她母子二人曾流徙岭南,往事不可追,惟愿仆射不弃。”
孟元策略略吃惊,识趣地不再问了,只是道:“第下容我再想想。”
成之染颔首一笑:“我从未错看仆射,此心与往日并无二致。”
孟元策望着她眸光灼灼,灿然如日影。多年前那个匹马到丹阳的少女,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兵锋剑气,都不如她眸光凌冽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