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久久伫立于岸边,直到那小舟飘远,苍茫云水间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终于感到寒冷,笼在袖中的手掌冰凉,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江萦扇沉默地看她送走苏弘度一家,不由得忧心,空手回到彭城去,如何跟成肃交代?
温潜止被众人缄默的气息震慑,从洛阳出来一路上都没怎么吱声,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样做,真的没事吗?”
他自忖这声音极轻,没想到成之染听到了,而且瞥了他一眼:“你跳进河里,去把他们追回来。”
温潜止吓得往后退了退,干笑了两声:“第下别开这种玩笑了。”
江萦扇反而松了一口气。既然成之染还有心情跟他打趣,或许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成肃。
众人赶回彭城的路上,遇到了今冬第一场大雪。天地间充斥着鹅毛般的雪絮,古道,城池,野戍,荒烟,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了界线。
成之染顶风冒雪而行,胯#下马匹颇为艰难地嘶鸣,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陇外的冬天。
她的一生一直在告别,从前是她的亲人和长辈,后来是她的同袍和故友。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统万失去了赵小五,在金城失去了石阿牛,在长安失去了元破寒,若那些死去的人们在天有灵,下望人寰之时,看到她,该作何感想?
成之染骑在马上,仰头直面呼啸而来的飞雪,面颊被吹得生疼。
她问心无愧。
一行人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到了彭城。入城时正逢日暮,残阳余晖尚未散尽,昏黄天幕间已亮起小星。
一弯新月从城头浮起,低低地,勾人心绪。
听说是成之染一行归来,成肃特意在正堂接见。他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然而眼角眉梢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云,让业已苍老的面容更显出几分沉郁。
成之染只身到堂中见他。
成肃在堂首高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苏弘度人在何处?”
成之染端坐下首,目光平静,道:“阿父想不想听到,他死了?”
“他死了?”成肃显然不相信,沉沉皱起了眉头。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淡淡道:“阿父只当他死了罢。”
成肃亦有些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从她父亲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氤氲怒火。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呼一吸都仿佛冒着火星。
“我已放他渡河北上了。”她缓缓说道。
“砰”的一声,成肃一掌拍在几案上,案上的笔砚被震落,劈里啪啦地掉了一地。他赫然起身,怒喝道:“你——你——岂有此理!临走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成之染抿了抿唇,抬眸对上她父亲盛满怒火的眼睛,眼前的他仿佛有些陌生,又依稀似曾相识。
成肃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浑身颤抖着,显然已经愤怒到极致。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道:“当年苏弘度在大司马门杀人,阿父执意要让他偿命,天子那时保过他一次。如今这一次,倘若苏弘度回京,天子也保不住他了。”
只有她,还能救他一命。
“好,好!”成肃的眸光急剧闪动着,他怒气反笑,“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能有几年可活?你这样气我,是成心要把我气死!”
“此事负阿父,可让我坐视他死,我做不到。”
成肃不知该说些什么,猛地拍打着几案,道:“你为何救他!为什么?”
“阿父能对李劝星下手,狸奴做不到。”成之染长吸了一口气,掩在几案下的双手紧握,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她反问成肃:“阿父为何要杀苏弘度?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成肃似乎并未料到她如此发问,盯了她许久,试图从他最熟悉的长女的面容中,窥见她心底波澜起伏的情绪。
可是成之染神情淡漠,投向他的目光如此尖锐而直白,反而让他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成肃终于平静了下来,他缓缓落座,父女相对,怔忡无言。
他能如何回答呢?
她又真的愿意听他的答案吗?
他们已经不是世间的寻常父女,再多的话语,此刻都只是多余。
堂中烛火幽微,灯芯发出的哔剥,冷不丁显出几分突兀。
成之染沉默地起身,郑重朝堂首一拜,径自拂袖出门。
外间不知何时已飘起细雪,比她在洛阳道中所见的温柔许多。她踽踽走在廊下,忽而止住了步伐,伸手去接檐外的雪簇。
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那人似乎犹豫了许久,才上前唤道:“第下。”
成之染不必回头,她听出了桓不识的声音,索性沉默以对。
桓不识叹息一声,道:“梁公近来多烦扰,心气本就不顺,第下不该惹他。”
成之染听出他话头,问道:“梁公因何事生气?”
“赵兹方死了,”桓不识打量她神色,谨慎道,“是自尽而亡。”
成之染的心已经麻木了,只是喃喃道:“他也死了……”
桓不识见四下无人,低声道:“赵兹方刺杀未遂,事发后梁公暗中派人去长沙,到了长沙时,赵兹方已经自尽。第下前些日子离开彭城没多久,梁公知道了这件事,将赵兹方痛骂了许多天。”
成之染喟然。赵兹方选择了自我了断,她父亲没办法再质问对方,没办法再左右对方的命运,自然以为是便宜了对方。
“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摇了摇头,道,“梁公又能如何?”
桓不识似有些为难,道:“梁公大怒,执意要将赵家满门抄斩。”
成之染一惊:“不可!”
桓不识还想再说什么,成之染却没心思听了,她扭头便回去找成肃。
成肃依旧独坐在堂中,外间纷乱脚步声响起,夹杂着兵卫劝阻声。他知道,是成之染回来了。
成之染径自推门入内,堂中的火烛猛然抖动了一片,成肃的眼睛隐没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之间,让她难以看得分明。
是成肃先开了口:“你回来作甚?”
成之染上前,几乎要走到对方案前,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冷静。
“请父亲放过赵兹方一家。”
成肃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眸中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从前鹰隼般的目光,也在苍茫大雪中零落微茫。成之染心里有些难受。
她依旧劝道:“他父亲是宣武宿将,他丈人是徐大将军,他也只是一时冲动——”
“可是他要杀你的父亲!”成肃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纵然赵兹方有千般过错,他已经死了!”成之染眸中酸涩,道,“父亲要诛灭赵氏满门,让我以何等面目立于徐家?”
成肃半晌不语,望着她,眉宇间流露出疲倦之色。他沉沉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有你这样的女儿,到底是我的福分,还是我的祸根……”
成之染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直起了身子,道:“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父亲如今儿孙满堂,纵然不在乎自己,总要为后人考量!”
她在成肃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些极为复杂的情绪,她并不想读懂。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成肃缓缓开口,他似乎精疲力竭。
窗外的飞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着在城中肆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成之染的记忆中,乾宁十四年冬月,彭城的那场大雪,在其后长久的岁月里,几乎要将她掩埋。
她并未在彭城久留,雪霁天晴,率人马回京。当她一行人奔波数日,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金陵时,朝廷的冬至大典都已经结束了。
她一去月余,成齐远始终待在镇国府。贺楼霜把他照顾得很好,成之染一眼望见,竟是比离开前圆润了许多。
成齐远已经十五岁的人了,见到成之染,眸中竟泛起泪光:“阿姊终于回来了,让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阿姊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是鞍马劳顿的缘故,形容也有些枯槁,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幽深。
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成之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成齐远顿时有些局促。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到了湘州,好生照料徐端娘母子。”成之染叮嘱他道。
成齐远登时愣住了。
成之染径自说道:“赵兹方刺杀梁公,蓄谋不轨,业已畏罪自杀。朝廷不久就要将他革职罢官,他的妻子儿女也都会禁锢家中。不过同样是禁锢,差别也是很大的,你多留心些,莫要让他们为难。”
成齐远听得一头雾水,迟疑道:“我……我为何要去湘州?”
听他母亲说,长沙是个很远的地方。
成之染苦笑不已:“因为你伯父,要让你做湘州刺史啊。”
成齐远怔然。即使在后来许多年岁月里,他一直记得他阿姊那时苦涩的笑容。他不是追远和治远那样懵懂无知的稚子,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肩头的重任,以及他阿姊对他的殷殷期许。
他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