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眸光一顿。苏弘度这话,几乎是明知故问。
她微微垂眸,道:“奉梁公之命,护送殿下回金陵。”
“我不回,”苏弘度扭过头去,似是恨恨道,“回去我就是个死,你不如现在杀我。”
对于自己的前路,他已经心知肚明。成之染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低头不语。
“你杀过不少人罢?”苏弘度复又看着她,道,“再多我一个,那也没什么。”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与遥远的少时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她心中暗叹,道:“我与殿下相识多年,患难之交,岂会白刃相向?”
苏弘度闻言,苦笑不已,道:“你不肯杀我,如今却要交我去送死!”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对不起。”
“对不起?”苏弘度眸中浮起了泪光,“你我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缓缓道:“请殿下恕罪。”
苏弘度赫然从座中起身,道:“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不该认识我,这样如今斩下我头颅,也不会心慈手软!”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枯枝败叶随狂风卷地而起,漫天飞扬中沙石凌厉。
成之染心口像是被那沙石堵住了,喉咙干涩,脑海中一片荒芜。这世间没有如果,他们在漫漫长路中渐行渐远,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洛阳好酒,殿下可尝过?”成之染突然问道。
“你说什么?”苏弘度难掩意外,疑心自己听错了。
成之染抬头看他,问道:“洛阳好酒,殿下可尝过?”
苏弘度缓缓落座,脸上带着一丝狐疑,半晌,他答道:“宗棠齐送过。”
成之染似是一笑:“我挂念许久,可否与殿下对饮一杯?”
苏弘度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摆手道:“我无心饮酒。”
成之染垂眸:“那真是可惜。”
苏弘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与他践行的。
这让他越发神思不宁。
殿中太静了,静得他心烦意乱,胡乱道:“方才跟你来的年轻郎君很是眼生,我似乎不曾见过,他是什么人?”
成之染略一思忖,道:“徐兖刺史温三顾之子、右卫将军温印虎之弟、镇国府录事,温潜止。”
苏弘度嗯了一声,视线似有些飘忽:“他很信任你。”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以见得?”
苏弘度恍然回神,解释道:“我是说今上。”
成之染一怔。望着对方与天子有几分相仿的眉眼,她心中酸涩。
苏弘度紧紧盯着她,悲切道:“你害我,你辜负圣恩!”
他眸中悲伤是如此真切,有如经冬霜雪落在她心头,让人难以承受其中的千钧之重。
成之染摇头,说出了她唯一能给的承诺:“我不会杀你。”
她固然不会杀他,可她的父亲不肯放过他。苏弘度失声痛哭,以袖掩面,道:“你走罢!你走罢!”
成之染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低低地叹息一声:“殿下,保重。”
她步出殿外,宗棠齐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成之染心思沉沉,他略一迟疑,道:“第下,东海王那边……”
“劳烦刺史备马车一辆,”成之染说道,“明日一早,我护送东海王一家离开洛阳。”
宗棠齐问道:“会稽王奉命驻守洛阳,也要离开吗?”
成之染颔首。
宗棠齐没有再多问,心头如释重负,当即吩咐手下人准备,又在刺史府中设宴款待她一行。
想起年初成之染交代的弘农郡诸事,宗棠齐举杯祝酒,道:“先前第下的嘱托,下官都已经安排妥当,补偿了征粮,免除了租税。弘农百姓知道是第下恩德所至,对第下感激不尽。”
“有劳刺史。”成之染微微一笑。她数月前才生了孩子,至今忌酒,向宗棠齐赔了不是,以茶代酒。
宗棠齐自知考虑不周,颇有些讪讪。
成之染不以为意,叮嘱道:“如今慕容氏放任叛党作乱,只怕是狼子野心,劣性不改。河南有赖刺史镇戍,慎勿掉以轻心。”
宗棠齐慨然允诺。
成之染略一沉吟,问道:“并州刺史薛会宁,近来如何?”
薛会宁固然是有功之臣,可孤悬于河曲之地,到底难以让她安心,更何况成肃。
她难免担心,以她父亲那般多疑的性子,保不齐要拿薛会宁开刀。
不过根据宗棠齐的了解,这位并州刺史安分守己,在河曲拒敌,并无异动。
成之染颔首不语。
酒过三巡,宗棠齐有些醉意,问起了家事:“我侄女与柳家成婚数月,不知如今过的怎么样?”
他两家这桩婚事,人人都称说门当户对,宗寄罗十分满意。毕竟柳元宝为人忠厚老实,得偿夙愿才知道苦尽甘来。
宗棠齐稍稍放心,他远在洛阳,对金陵之事实在是难以看顾,仅凭一个宗冶在金陵,他总担心有疏漏之处。
“柳家不会亏待十三娘,”成之染笑道,“早知道此行会到洛阳来,我该带十三娘随我走一趟,也好让你们叔侄相见。”
宗棠齐虽也遗憾,不过宗寄罗如今成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南阳宗氏满门诛灭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他固然一夜痛失亲眷,宗寄罗那时只有十几岁,比他更不知孤弱几何。如今了却了终身大事,将来的日子还有无限希望。
宗棠齐感慨今昔,对成之染道:“她也不容易,是个苦命的孩子。”
成之染宽慰他道:“十三娘与我至交。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亏待她。”
宗棠齐称谢不已。
日暮宴罢,客散筵空。成之染独独留下,与宗棠齐在小轩中驻足。
宗棠齐见她有话要说,顿时酒醒了大半。
果然,成之染问道:“郎君不知道我在彭城,监禁东海王,为何只给彭城送信,不给金陵送信?”
宗棠齐如实答道:“事出突然,金陵太远了,来不及处置。”
成之染并非要与他兴师问罪,摇了摇头,道:“赵兹方刺杀梁公,郎君知道罢?”
宗棠齐苦笑:“先前不曾听闻,如今知道了。”
“郎君怎么看?”成之染侧首问道。她的目光平静极了,如同一汪古井,将万千心绪隐没其间。
宗棠齐犹豫了一番,有些话本不该他说,可是……他面前的人是成之染啊。
他摇了摇头,道:“自从李劝星败亡,我于世事已无所关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唯有陨灭的下场。”
成之染颔首:“郎君看得通透。”
宗棠齐负手立于轩前,望着沉沉夜幕中,一轮黄金般璀璨的缺月,不由得叹息一声:“世路艰难,不得不如此啊。”
成之染也抬头望着那缺月,流云淡薄,萦绕其间,忽明忽暗。
他说的没错,世路何其艰难,而她所选的路,当真是心中所愿吗?
————
邈远的鸡鸣响彻洛阳城,寒寂城池渐次苏醒。数十轻骑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从东阳门驶出。
宗棠齐伫立城头,遥望着一行人马迤逦远去,寒风吹得他面庞僵硬。
他终究收回了注视的目光。
成之染率领人马路过七里桥时,苏承祚掀开侧帘,指着高耸的桥梁,对苏弘度道:“阿父,我们来的时候也路过这里了。”
当时他站在甲板上,仰头见楼船从桥洞穿过,惊讶得合不拢嘴。对于尚且年幼的他来说,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成之染闻声,俯仰今昔,一时怆然。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苏弘度始终一言不发。这条路将带他驶向死地,路上再多的风景,他一概无心观赏。
直到不知又走了多久,苏承祚大喊道:“看,大河!”
苏弘度被他吵得耳朵疼,正要出言呵斥时,背后突然冒起了凉气。
他赶忙伏在侧窗张望,一行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官道,蜿蜒地向河岸靠近。
“停车,快停车!”苏弘度高喊,车夫却不听他号令,挥鞭驱赶着马匹。
成之染打马到近前,问道:“殿下,何事?”
苏弘度惊疑不定:“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听到了大河的滔滔轰鸣,浊浪奔流,昼夜不绝,如同嘶吼的巨兽,一口就能将整个人全部吞没。
成之染面容平静:“殿下莫担心,不会将你们沉河。”
她不说还好,说出了这话,更使得苏弘度战战兢兢。
赵蘅芜闻言,也吓得面无人色,哀求道:“第下,看在旧日情谊上,饶了我们罢!”
成之染不语。
马车行进到干涸的滩涂,河畔的苇荡望不到尽头,辘辘车轮声惊起一滩寒鸟。
苏弘度倚在厢壁上,勉力平复着呼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忽而听到有人在唤他:“殿下,请下车。”
是成之染身旁的白直队主,他认得,叫做叶吉祥。
饶是不情不愿,苏弘度仍旧硬着头皮下了车,脚一软,险些没摔倒。叶吉祥扶了他一把,他越发站不住了。
赫然抬头时,只见成之染负手立于岸边,面对滔滔洪流,依稀如将军临阵。明明是风雅的青衫裲裆,穿在她身上,却仿佛峥嵘铁甲。
苏弘度定睛一看,她在望着大河对岸的晋土,目光沉沉地看不分明。
这是个野渡,四下里不见人影。悠悠荡荡的冷风一吹,苏承祚吓得大哭起来,紧紧蜷缩在赵蘅芜怀里。赵蘅芜哪里敢吭声,忍住呜咽,流泪不止。
河岸上的风格外大,吹得成之染身形有些僵硬。她低声吩咐了叶吉祥几句,不多时,数名军士从苇荡里拉出一只舢板来。
“殿下,听天由命罢。”她对苏弘度道。
“你……”苏弘度睁大了眼睛,迟疑而不可思议,“你要放我走?”
成之染并未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道:“大河滔滔,风高浪急。来路如何,全凭殿下造化。”
“成之染!”苏弘度怔怔地望着她,眼眶止不住一阵酸涩,含泪道,“成娘子……”
成之染一动不动。
苏弘度张了张嘴,他想问,你放走了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赵蘅芜没给他询问的机会,拉着他赶紧上船。身边侍奉的随从替他们划桨,舢板悠悠地从岸边荡开,借着风声水势,飞速朝北岸飘去。
苏弘度被晃得倒在舢板里,待稳住了身形,立刻连滚带爬地站到船头上。
赵蘅芜大喊:“殿下,当心啊!”
脚下是河水滔滔,眼前是风流云散。他看到成之染依旧伫立岸边,白茫茫苇荡外草木枯黄,天地间一片荒芜。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如同青山,那人的目光他看不分明,可是他知道,她一直在望着他。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落颈间,苏弘度颤抖不已,伸手一摸,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乾宁十四年,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想着天年既永,这一道汹涌长河,往后余生,总有机会再渡过。
从不曾料到,那一眼,此生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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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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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