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苏文述一进屋,学新堂内便陡然一静。
不怪这群皇室子弟如此敬畏他,苏文述其人,博学勤敏,刚正不阿,教导起人来毫不留情。哪怕是昭平帝做了什么逾规的事,他也敢在大殿上慷慨陈词,更不用说他们这几个小的了。
赵若岚以前还好奇地问过昭平帝,朝中也不是没有更博闻强识、更得圣心的人,怎么就点苏文述来做太傅了呢?
当时昭平帝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因为这是你母后定的人选。”
赵若岚不知道自己的母后是看中了苏文述的哪一点,只依稀记得那一世她要嫁葛庭鹭的时候,朝中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他。
苏文述正挨个看他们的字帖,一会儿说“好在皇家不是按‘字’排辈,不然大皇子恐怕只能做小皇子了”,一会儿说“四皇子定是对微臣积怨颇深,只盼着用这些字将微臣气出个好歹来”,一会儿又说“五公主这字怕不是梦魇之中写就的?”。
众人被他说得脸色微红,当着他的面也不敢出声相驳,只得低着头相互暗看。
轮到赵若岚,苏文述翻了几页,突然顿住。
赵若岚心下称奇:难不成这样的字也入不了苏太傅的眼吗?
要知道这百来个大字,她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写就的。
上一世她心悦葛庭鹭,得知他颇爱书画,便时常研习。她在绘画上无甚天赋,请了画师来教也始终不得其法,便将精力都放在了书法上。她几乎誊拓了皇宫里所有书法名家的珍本善本,这才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手写体。
“昭阳公主这字,”苏太傅微微皱眉,面上难掩失望之色,轻叹道:“可惜可惜。”
“太傅可惜什么?”
苏文述指着其中一页上的“莊”字,说道:“公主笔迹清楷端庄,兼有颜柳之风,看得出是下过功夫苦练的。然,可惜之处亦在此一节。仿则无骨,拘则乏势,公主且看这里——”
他指着“莊”字底下的“士”,接着说道:“这两横过于板正了些,反倒失了意趣。不若这样——”
他说着说着似乎来了兴致,从赵若岚的桌台上提起笔来,在旁边也写了个“莊”字。
“公主请看,这样是不是就显得凛凛然有生气了?”
赵若岚顺着看过去,心下一惊。
苏太傅刻意模仿了她的其他笔画,只将下面“士”的两横倾斜了一些。就是这微微倾斜的两横,一下子让这个字充满了灵气,同时也充满了熟悉之感——
这字迹像极了母后的!
朝中上下皆知,苏太傅临王右军行书之妙,世间无人能辨。但她从来都不知道,苏太傅还有这样的一种字体,和仙逝母后的字迹如此相像。
太傅这是碰巧撞着,还是有意为之?
赵若岚一时之间实在无法分辨。
她心中狂跳,面上却不露分毫,“……果然如此,太傅这样一点拨,昭阳便明白了。”
她说着,将苏文述写的这张纸仔细收好。再抬眼时,已是一脸的求知若渴。她看着苏文述问道:“太傅,以后昭阳可以拿着字帖去您府上叨扰吗?”
苏文述似是愣了一瞬,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欣慰道:“公主敏而好学,甚为难得。微臣能尽绵薄之力,倍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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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太傅查完了课业,便开始讲起今日的课来。
赵若岚上一世因着昭平帝宠溺,时常不来学新堂。今日她认真听了,才惊觉苏文述才之高、识之广。
与葛庭鹭那种好诗文精辞赋的“才”不一样,苏文述的“才”更世俗也更实际。他会讲为什么今岁定是个丰收之年,也会讲南方的水害应从哪几个方面着手治理;他会讲为什么大昭国能长治久安,也会讲大昭国还有哪些忧患……
不知不觉,今日的授课便到了尾声。苏文述新留了课业,便请辞离开。
几位皇子公主随后也结伴而出。
“又是一百个大字!”赵若岐一声哀嚎,“苏太傅真是好狠的心!本来还说今个晚上去平康街听戏呢,看来只能听大悲咒了……”
“平康街?四弟,上次你不是亲口答应父皇,再也不去平康街的吗?你怎能言而无信、欺君罔上?”走在前面的大皇子赵若屹一听,立刻转过身来规劝道。
赵若岐“切”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说大哥你这还没当上太子呢,倒先摆起架子来了?”
“你!”
“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了?”
“大哥四弟,你们别吵啊……”一旁的赵若岌一手拦住赵若岐,一手去拍赵若屹的肩,“想来四弟也就是随口一说,大哥想想看,平康街的戏晚上才开始,四弟又没有出宫令牌,难不成要在宫外待到五更才回来吗?”
赵若岐“哼”了一声,白了赵若屹一眼,“就你一言九鼎,你有这闲功夫在这里管我,不如多在父皇面前表现表现,早日登上太子之位才是正经。”
“你!”赵若屹气得脸都颤抖起来,可终究没再说一个字。
赵若岌见他们不再争吵,这才微笑着说道:“四弟,你倒也不必遗憾,今日进士登科放榜,过几日便是曲江宴,到时候还怕没好玩的么。”
赵若岐一听这话,果然来了兴趣,笑问道:“二哥你近日在礼部当差,可有听说今岁登科的进士里,有什么趣事?”
赵若岚本和五公主赵若岍在一旁聊着她今日所穿的火蚕绵裙,听到这里便抬眼看向赵若岌。
突然之间,一个令她寒栗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中。赵若岚心如钟叩,等待着他的答话。
“四弟这么问我倒真想起来,确实有个趣事,”赵若岌像是刚刚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道:“我听说今岁前三甲的年岁加起来,刚好百岁。”
赵若岚心底一沉,感觉悬在上空的铜钟往下落了几分。
“这次的状元比苏太傅还要年长几岁,”赵若岌见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连忙继续解释道:“而这次的探花据说还未及弱冠。”
[砰——]
那危悬的铜钟狠狠地砸在赵若岚的心头,震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垂在身体一侧的手死死地捏搓着腰间的香囊,里面装香料的花丝珐琅球硌裂了秀锦布面,将她的手指都搓红了。
赵若岚感到手指上皲裂般的钝痛,听到旁边赵若岐的惊叹之声。
“嚯!这可真是少年英雄啊!”
“可不是,据说父皇也是极喜爱这位探花的七言律诗,殿试的时候本想点他做状元的,不过见他文章锦绣人又清雅,这才点了探花。”赵若岌甚为贴心地解释道。
“你这话我可记住了,等过两日到了曲江宴上,我可得好好看看此人是不是名副其实。”赵若岐顺着问道:“那这探花姓什名什?”
“哦,他的名字跟他的人也十分相称——唤作葛庭鹭。”
赵若岌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却仿佛举着一把千斤重的巨刀,朝着赵若岚劈来。
赵若岚感觉自己的手像被脱皮去骨一般,从香囊上掉了下来。
她抬眼看去,只见赵若岌貌似无意地冲她说道:“葛探花殿试时的七言律写得极好,我知道昭阳你喜诗词,特意记了下来,不如我们趁着人多,一起赏鉴赏鉴?”
听赵若岌这样说,周围几人均饶有兴致地朝她看过来。
赵若岚胸中顿时怒浪翻滚。她冷冷地看向赵若岌,嘴角微微翘起:“二皇兄恐怕还不知道,自打今日第一缕阳光照进凤阳宫,我就不喜诗词了。”
赵若岌诧异地张开了嘴,疑惑地皱起了眉。
见他如此,赵若岚心下总算畅快了几分,便顺着补了句:“我现在不喜诗词不喜茶,偏爱蹴鞠偏爱酒。登科进士里如若有蹴鞠玩得好又千杯不醉的,再烦劳二哥告诉我吧。”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走了。徒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昭阳公主自小喜爱吟诗作赋,又爱煮茶品茗,这是整个盛阳皇城里不争的事实。怎么今日她却说自己不喜这些,而说自己爱上了蹴鞠和饮酒呢?她以前不是最厌恶那些容易出汗的活动,也不擅饮酒的吗?
赵若岚才不理会自己的话给大家带来了多少困惑,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到了后面连掬墨和倾墨都跟不上她,一个劲儿地在后面喊着“殿下慢点——”“公主小心——”。
寒春凛冽,赵若岚边跑边觉得眼睛被寒风刺得生疼。
她本以为那时葛庭鹭帮着赵若岌将自己逼进死路是审时度势之后的趋利避害。哪想到早在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勾结。
原来,那时自己问他“为什么”,他垂眼不语不是于心不忍,而是因为他自打一开始就在骗她……
原来,她的“好二哥”这么早就为她编好了锦缎之绫,只等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套上去……
赵若岚越想越是愤恨,越愤恨就跑得越快。
“啊!”
转角处一个不留神,她着着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
“你怎么走—”那人捂着鼻子,一身的怒气在看清了赵若岚的面容之后反倒变成了深深的担忧。
“昭阳?你怎么样,有没有撞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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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