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岚睁开眼的一瞬间,便觉得事有蹊跷。
她明明眼见着火舌烧卷自己的裙角,明明感受到烈焰灼骨的剧痛,怎么再一睁眼就只看到高挑重檐的庑殿顶和那上面母后钦点画师所画的西疆山水。
井字九间,开阔华丽。
紫檀屏风,楠木琴桌。
月白春绸幔帐层层叠叠地铺陈着,侍女揽墨正坐在塌下绣着什么。
赵若岚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怎么会这样?
这里分明是她尚未出阁时所居住的凤阳宫寝殿。
“公主醒了?”榻下的揽墨抬头见她坐起,连忙放下手上的针线过来服侍。
赵若岚注意到她贴近的脸上眼角肌肤细腻,一点皮褶也无。她一把抓住揽墨的手,只觉得手中柔软温热,全然不似有异象。
“殿下,怎么了?”侍女揽墨被她弄得一愣。
“今岁是昭平几年?”赵若岚勉强稳住心神问道。
揽墨皱起眉,“昭平十六年。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忘了交代?”
昭平十六年……
赵若岚双手紧紧握拳,涂了花色的指甲在掌心上硌出一个一个月牙形。
哪里会忘了什么事情呢?
那一桩桩事,一个个人,她都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昭平十六年,她尚未出阁。
也正是在这一年,她在曲江之宴上遇见了葛庭鹭,一见倾心,鸿雁往来,乃至后来非他不嫁。
上天偏偏让她回到这个时候,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烈火焚不尽的愤恨?
既如此,那她又怎能轻易放过“最疼爱她的”二皇兄和“对她至死不渝”的葛庭鹭?
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真正爱她敬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又怎能让大昭国被那些狼子野心之人肆意践踏?
脑海中一阵眩晕,赵若岚极为缓慢地松开手指,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更衣,本宫想出去看看。”
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揽墨顺从地服侍她穿衣,守在外间的掬墨听到动静也进来帮忙。
掬墨平日和她最是亲近,此时见她早早起来,便打趣道:“殿下平日里最是不喜早起,今儿这是怎么了,这还不到五更天就要梳妆了?”
赵若岚看着眼前神色轻松自在肆意的掬墨,想到她最后陪着自己葬身火海的样子,一时哽咽。
一旁的揽墨接话道:“公主莫不是想去看榜?”
赵若岚一愣,只听揽墨继续说道:“今日可是春闱放榜日,听说还没到三更天礼部南院东墙下就围满了人呢!”
赵若岚垂下眼睑,卷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看榜?
原来今日是放榜之日,只可惜她回来得晚了几日,不然她定要将葛庭鹭从探花的位置上拉下来。
这边掬墨见她不答话,便笑着指了指旁边的衣架,换了话题:“殿下今日可要穿新进的火蚕绵花间裙?今年宫里的火蚕绵总共就得了这么一件,圣上说这颜色衬殿下,特赐凤阳宫的。”
赵若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裙子绛红、石青两色相间,十二幅面,打着细细的褶子,上面满绣着金银双色牡丹,裙边还缀着从小到大三排宝珠。
华丽如斯,奢侈至极。
赵若岚有些恍惚,上一世自从她对葛庭鹭有了爱慕之情,为讨他欢心,她刻意端重徇良,戒奢杜娇,以昭俭德。她都快忘了自己未出阁前是喜欢这样绚丽的装扮了。
“好,今日便穿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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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赵若岚披着仙幄,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走上万景亭。
万景亭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亭子,借着微白的天光,可以俯瞰整座皇宫。早曦之光穿透薄云,拂在层层巍然的屋檐上,那些气势恢弘的檐角,如同凤凰展开的巨翅,有种超越时空振奋人心的诗意感。
赵若岚举目四望,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实感——
盛阳城,本宫回来了。
赵若岌,尔等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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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若岚带着侍女先去了昭平帝日常歇脚的暖阁。
这暖阁她自小跟着母后常来,是以现在也能随意出入。赵若岚捧着刚摘下来的红梅,在昭平帝的书桌上摆弄,瞥见旁边打开的折子上,写着西泯太守告病请辞。
“朝阳里见昭阳,甚是难得。说吧,你今儿是来求什么的?”外间传来昭平帝爽朗的笑声。
“儿臣见梅苑里的红梅开得正艳,”赵若岚撇撇嘴道:“想着父皇这书台上正缺了点颜色,特意寻了一早上才采来这一枝。”她说着做出一副甚为伤心的样子,“没想到父皇原是这样想我的,下次朝中谁再说父皇宠我,我可定要驳他了。”
昭平帝见她明眸灵动,顾盼之间像极了先皇后,心头顿时一软。
“谁敢说你,不用你驳,朕自会斥他。”他说完,又想了想道:“今日你要是不想去学新堂,便不去了。”
“多谢父皇,”赵若岚笑意盈盈地挽住昭平帝的手臂,俏皮地眨眨眼道:“不过昨日太傅留的一百个大字儿臣早早便写好了,今日可是非去不可。”
“哦?”赵洵登时来了兴趣,“时辰还早,先拿来让朕品鉴品鉴。”
赵若岚便让身边专管文房清玩的倾墨去拿了字帖呈给昭平帝看。
昭平帝赵洵极为认真地一篇一篇看过去,口中念念有词:“纤浓有方,骨力相称。外柔内刚,字字端庄。嗯,有些你母后的神韵。不错,不错,果然是精进不少。”
赵若岚在一旁得体地笑着,心里却揪成一团。
因着母后仙逝得早,父皇总是这样宠溺她。
她不想去学新堂念书,父皇便令太傅放她自由散漫;她想嫁毫无根基的葛庭鹭,父皇便点了他进翰林院;她说几个皇子里就数二皇兄跟她最亲近,父皇这才赐了他入主东宫的机会……
眼前的父皇尚且丰神轩昂,看不出丝毫的不适,可谁又能想得到,仅仅三年之后,他就会突发恶疾而薨呢?
赵若岚回想起那一世昭平帝生命垂危形容枯槁的样子,又想起当时因侍奉不周而获罪的四皇弟,总觉得这里面多少与赵若岌有些关联。
她在心里暗暗记下,又和昭平帝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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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午膳时间,昭平帝自然而然地留了赵若岚一同用膳。
大太监成总管得了昭平帝的口谕,只好去向叶贵妃禀报,说圣上今日的午膳在五宝堂和昭阳公主用了,请贵妃娘娘莫要再等。
叶贵妃一把将趴在她腿上打盹的波斯猫赶了下去,说身子不适,要传太医。
成总管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在赵若岚面前提起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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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赵若岚便带着掬墨和倾墨去了学新堂。
学新堂是大昭国特设供皇子公主读书的地方,偶尔也会有一些亲王郡王的子孙过来侍读。
赵若岚今日特地写好了字,就是要来学新堂会一会这些故人。
“呦,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若岚还没走进屋,就看到窗内探出个俊秀的脑袋来,正是四皇子赵若岐。
赵若岐指着她坏笑道:“昭阳,你今天来这么早绝对是没写完太傅留的课业,来找帮手了对不对?你喊我一声皇兄,我就帮你!”
哪怕是念着那一世赵若岐在宗人府惨死的样子,赵若岚也不免白了他一眼。
这个赵若岐,本是四个皇子里最英俊潇洒的,却也是最吊儿郎当的。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出生,只因昭平帝当时是守在先皇后的身边,先见到了小公主,所以赵若岚才成了三公主,而赵若岐则成了四皇子。从小到大,赵若岐都对自己的排位耿耿于怀,从不肯称赵若岚为皇姐,一逮到机会就要做“皇兄”。
赵若岚没理会他,径直往屋里走。
赵若岐走过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他指着自己桌榻上的一摞字帖说道:“昭阳,看到没?只要你叫我一声皇兄,这些我就都送你。”
赵若岚拍掉他拦着的手,凉凉地说道:“你那烂字,我才不稀罕要。”
赵若岐“啧”了一声,还要再说,被旁边的大皇子赵若屹拦了下来。
“四弟你快回去坐好吧,苏太傅已经走到院门口了。”
“要你管。”赵若岐没声好气地回了一句,到底还是转身坐了回去。
赵若岚冲着大皇子笑了笑,然后拿出全部的力气控制住表情,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位子——
和她位子后面的赵若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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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赵若岌的脸上,使他的一只眼在明,一只眼在暗。被阳光直射的那只眼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与拘谨,而躲在阴影之下的那只眼,没人能看得清。
赵若岚垂下眼,刚一坐下就听到背后响起一个轻柔温和却足以令她怒忿升天的声音。
“昭阳,我昨日多写了几篇,你可以拿去。你放心,我特意放得松了些,和你的字迹有七八分相像,不仔细看决计察觉不出。”
赵若岚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身去,只见赵若岌一张单薄的脸微微笑着。
就是这张脸,那一世几乎骗了她一辈子。
赵若岚盯着他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认,他眼睛里的讨好和惴惴不安实在是能迷惑人。要不是前世亲眼所见他登基后的种种狠戾手段,赵若岚绝对不会将眼前这个温和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人和那个要她死在上元之日的人联系起来。
“怎么了?”对面的人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安,像是被她吓到了。
“二皇兄暂且留着吧。”赵若岚转过身去。
——连同你的性命一起,暂且留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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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